1 ) “不可承受”之平凡的日常
请阅读“图文版”解析,见豆瓣日记
http://www.douban.com/note/434735753/在我还没有从理性上清醒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被《东京物语》全面打动了。在过去的几年里,记不得先后把这片子看了几遍,每看一遍我都会流泪。观看《东京物语》之时,我俨然成为了一个好的“演员”,始料未及的、突然的,眼泪就下来了。
是什么让我流泪?
在我看来,《东京物语》(1953)是导演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1903-1963)最好的片子之一(或者可以把“之一”去掉)。这是一部黑白电影,讲述了战后寻常的一家人生活中的故事。一对老夫妻,片中的父亲和母亲,在战争中失去了一个儿子,与尚未出嫁的小女儿一起住在家乡小城尾道。父母两人开始了一趟旅程,途经大阪、去到东京看望在那里生活的子女,认为这是“看望我们所有子女的机会”。然而,父母亲的到来并未给子女带来喜悦,反而成为了麻烦,唯有寡居的小儿媳纪子对两位老人非常悉心照料。父亲母亲在东京儿子和女儿家里都住过,还被“安排”(打发)去郊外泡温泉,而后很满意的乘火车回家乡。途中母亲病倒,在大阪另一位儿子那里短暂停留,遂回到尾道。再不久之后,母亲病逝。子女都回家乡参加葬礼。最后子女离去,留下孤独的父亲一人。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寻常的故事。整部片子,没有任何一个镜头是“不可能”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没有任何一个镜头在讲述陌生和奇异的故事。那么,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在导演小津的镜头之下,何以呈现出强大的深刻的震慑人心的艺术魅力?我也许不能很好的回答这个问题,但我会试着给自己一个解释。
1. 低角度&固定机位
看过《东京物语》的朋友,应该不难察觉到,(与其它作品一样)小津惯爱使用固定机位的镜头拍摄,以50mm镜头拍摄中景和远景,且机位角度较低;即便有运动的镜头,也是极其缓慢的运动。这部片子比较极端,只在一幕中使用了两个运动的镜头,且是极缓慢的低角度机位的运动。当然,观光巴士上拍摄巴士内和城市景观之时,镜头是运动的,那也可以看作是固定机位随汽车的运动。可以说,影片使用了最“简单”的“剪辑—切”的做法。
为什么镜头机位放低?我想,跟日本传统民宅和生活方式有关。片中可见,几乎所有对话都是人物跪在地板上进行的。人起身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头顶到画面的边缘。摄像机的视角(特别是中景),几乎也就是人跪在地板上之时的视线高度。
那么摄像机的机位摆的到底有多低?(小津的死忠粉)德国导演Wim Wenders在(向大师致敬的)纪录片《寻找小津》(1985)中,采访了小津的摄像师,摄像师展示了小津是如何布置摄像机的(以及讲述了许多有趣和感人的小细节),拍摄远景和中景的摄像机机位是如何,以及拍摄近景时,机位抬高,根据需要会适度上扬,等等。
为什么用固定机位?这个“固定”有两个含义,一是指,镜头是不动的;二是指,即便在不同的“幕”中,只要拍摄同一个场景,摄像机的位置几乎也是都固定的同一个(或角度极其相似的)位置。(图4-5)我并不知道小津的用意何在,我的感受是,整部片子以一种稳定的、连贯的和均衡的镜头呈现了日常生活画卷。镜头之美,日常之美,一种包含在平凡细碎生活中的“仪式感”,在一遍遍一次次地被强调,形成了一种韵律。
在最初,捕捉到那一个最适合描述日程生活的镜头的位置,应该是最困难的。一旦找到了,便将其作为乐谱的一段旋律反复吟唱。这种韵律,这种具有仪式感的日常之美,已经超越了我们平日里见到的“日常”。
2. 室内之景&城市之景
除了低角度和固定的机位,小津在拍摄室内的时候,也宛若一个熟知住宅空间的建筑师。不妨稍微分析一下东京的儿子(幸一)和女儿(志夏)的家。儿子幸一是一名社区医生,家中房屋有两层,一层有门诊室、客厅等,二层原来是两个小孙子的房间,被改做给父亲母亲居住。女儿志夏经营一家美发店,一层是店铺门面,父母亲同样被安排住在二层。也许小津是刻意的,并未直接对准楼梯拍摄,但是他特别留意“楼梯”这个元素。摄像机并未运动,但是通过拍摄人的运动,以及剪辑手法,实现了空间上的垂直运动。但这个垂直运动不是以“运动”的方式被观众感知的,而是以视觉情境来实现,需要观者在脑袋中做一个“空间完形”。
在儿子幸一家中,楼梯处在非常重要的位置(紧靠着厨房,相连的是一层平面中最重要的一条走道),同样的场景在影片中出现了多次。除了上下楼的时候会拍到它,拍摄厨房的时候也会选择同样的角度。所以,也许重要的是这条走道。毋容置疑的是,建筑师可以像Juhani Pallasmaa分析希区柯克那样绘制出这住宅的平面图来。
在女儿志夏家中,除了连接一层二层的楼梯,还有通向天台的一段室外楼梯。
再看儿媳纪子的家,从镜头语言的运用上,便可清晰的感知建筑空间的差别。在纪子家里面的scene,没有任何一个远景镜头,全都是近景和中景。纪子家实在太小了啊!只有一个房间。摄像机“不可能”拉出远景镜头来。此外,摄像机摆在过道里拍摄了纪子家与邻居家的关系。
当然,小津拍建筑室内空间不是为了让建筑师据此猜测和绘制图纸,空间背后有导演的用意。例如,需要注意的是,纪子家门口的走道,是唯一交代“邻里关系”的场景。交代儿子和女儿的职业的时候,摄像机拍了医生门诊的门牌,拍了美发店的招牌,但是,没有“邻里关系”。对于儿子和女儿的家境,儿媳的生活状态,等等,观众可以从这纯视觉的语言中,自己去揣摩和思考了。
城市之景,从影片一开始就出现。德勒兹称之为“空境空间”(出处见下第3小节),并从哲学角度进行了阐释。在我看来,小津的镜头并非任意和偶然,这些城市之景其实并不完全是“空境”,它们也是叙事的一部分,有时作为影片的过渡和环境氛围的交代,有时具有更直接的意义和目的。举一个例子。在影片约16’30’’的时候,拍摄了二层楼通过窗外看到的城市之远景。大约30'时候,儿媳在父母卧室与父亲攀谈。父亲说,“看,他们在那里。”话音一落,镜头切到了窗外,远景。母亲带着自己的孙子在山坡上——同样的场景第二次出现了。进一步,镜头切为近景,母亲问孙子,“长大了要做什么?像你爸爸一样做医生么?等你做了医生,都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活着。”可是,小孙子自顾自的玩耍,哪里听得懂呢?镜头又切回远景,而后切到父亲坐在卧室。这一段的剪辑处理,非常曼妙。
3. 德勒兹语:纯视听影像之“不可忍受性”
吉尔·德勒兹(1925-1995)在《时间—影像》(Cinéma II: L'image-temps,1985)一书的第一章“超越运动—影像”中,把小津称为“纯视听影像的发明者”。(德勒兹另一部著作《运动—影像》,Cinéma I: L'image-mouvement,1983)
“……如在刘別谦(德国导演Ernst Lubitsch, 1892-1947)的作品里,动作—影像总是充当迹象的功能。而小津安二郎改变了这一手法的含义,现在特指情节的缺场:动作—影像消失了,代之以角色是谁的纯视觉影像和角色说的纯听觉影像……” 这所谓纯视听影像,也被德勒兹认为是界定新现实主义电影的标志,“它与传统现实主义中动作—影像的感知—运动有着本质区别”。在《东京物语》中,镜头中没有任何剧烈的运动——所见最强烈的运动大概只是火车,人物的运动没有被强调,大多数时间人物只是跪在地板上交谈。镜头本身没有运动。这种手法强调了“时间”的概念,在沉寂的镜头中,观众意识到,“时间”蔓延开来。在这里,感知—运动情境让位于视听情境,构成了“新”的影像(与传统现实主义影片相比)。
“一个纯视听情境不会在动作中延伸,更不由动作推演出来。它需要捕捉,让人捕捉某些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东西。”德勒兹所言这个“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东西”,我想,正是影片打动人的东西。"……他(小津安二郎)是日常生活最伟大的批评家。他甚至能在日常生活中增强对同情或怜悯的观察力的条件下,从无意义中发现不可忍受性。“
我的突然落泪,是因为“不可承受”。
《东京物语》看似没有一个特别出人意料的镜头,没有任何夸张与过分戏剧化的冲突。但是,观众却可以在面对这平缓如一幅日常生活画卷的电影时,突然落泪。我尝试从影片中截取一两幕来稍加以分析。
这一段故事讲述的是,儿子和女儿因为无暇也不愿意陪伴父母,出钱送他们到热海去泡温泉,女儿给父母定了价格比较实惠的自己住过的旅馆。(从约48'开始)父亲母亲到了热海,风景秀丽,起初很开心。但是旅店里住的都是年轻人,夜晚吵嚷异常,父亲母亲根本无法睡觉。随即,第二天,两位老人在海边聊天决定,回东京去。(约56'开始)女儿在美发店中工作,与客人聊天。父亲母亲突然推门进来,女儿的脸色马上拉了下来,质问父母为何这么早回来。父亲母亲并未解释,笑着说“我们到家了”。客人询问,他们是谁?女儿说,乡下的朋友。(57'38''结束)就这几句很简单的对白,我看的落了泪。
所谓“日常”,并不是我用眼睛直接看到的日常,导演的态度和思考融在对“日常”的捕捉之中。“不可忍受性”,并非源于猎奇,而是源于自我的反思。大概影片中最有戏剧性的一幕,是在母亲葬礼过后,父亲劝寡居的儿媳纪子再婚,并且把母亲心爱的手表送给她。纪子忍不住掩面而失声痛哭(全片中最直接的最强烈的人物情感的流露)。父亲却还是平和而安静地说,“奇怪,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但是你却为我们做的最多,你甚至跟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谢谢。”
我第一遍看《东京物语》的时候,颇有些生气,觉得剧中的儿子女儿做的很不好。后来意识到,小津不是在批判某个人或者某种行为。最后,也许很合适,以Wim Wenders在《寻找小津》片头的一段独白来作为结语:
“如果说我们这个世纪尚有瑰宝,如果说是电影界的瑰宝,那么,对我而言,一定是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他一生创作了54部电影,包括20年代的无声电影,40和50年代的有声黑白电影,以及最终在1963年12月12日去世前所拍摄的彩色电影,而那天正好是他的60岁生日。使用极少的手法,且将手法减少到只有直露的本质,小津的电影一次又一次地讲述着同样的人和同样简单的故事,发生在同样一个城市:东京。这编年史般的电影持续了将近40年,描述了日本生活的变化。小津的电影讲述了日本家庭缓慢的恶化,因此也是民族认同的变质。但是,这些主题并未以面对新鲜的、西方的、美国式的生活的失望来表达,而是以一股蕴含着当时所缺乏的浓烈的乡愁的意味来进行哀悼。与当时日本的国情一样,这些电影也是全球化的。在这些影片中,我看到了全世界的家庭,看到了我的父母、兄弟和我自己。对于我,电影从未和再未如此接近过它的本质和意图:展示本世纪的人的意象,一个有用的、真实的和有效的图像,通过这个图像,观众不仅可以看到自我,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认识自我。”
2 ) 东京物语
小津安二郎《东京物语》是极东方式的审美情趣,黑白色调很符合战后日本萧条的一面,现代工业化刚起步,人情尚未完全淡薄,邻里之间的寒暄问暖和日本保持完好的礼节是一致的。
在乡下的父母去东京探望已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但子女都忙于自己的生活,对父母颇为冷淡,老俩口虽理解但终究心情不适,母亲回去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此时子女们再后悔也无用了,留下父亲一个人在蒲扇的微风里静静回想往事。
喜欢其中人物的表情,很安静,尤其是两个老人,都有一种安之若素的安详感,谦和宽容,奶奶和孙子在户外散步的背影与对话(其实是独白)很感人,蕴涵了老人人世的沧桑和睿智(尽管是粗显的,却是质朴的)。老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正是阅尽世事后相濡以沫的依赖,子女们正处于人生的风口浪尖,哪里有功夫细细品位父母的心事啊。
我看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对比自身,愧疚是肯定的,即使不是处于自己的本意,但人就那么容易被社会改造了,就像片中小女京子对哥姐冷酷的愤怒和无法理解,但成熟理智的寡嫂纪子告诉她,等到她拥有了自己生活后,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能顺理成章起来,都会不知不觉地落入当初自己不屑的境地。说这番话的纪子为战死的丈夫守了8年的寡依然独身,有着温和的性情,美丽的面容,丰富的情感,通情达理,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
生活中哪里有那么多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生活本身就是自然无痕的,我们也无权批判谁的对错,那几个不孝的儿女也并非一无是处,善的念头也不时闪现,但这正是他们与纪子不同的地方,纪子能让美好在心里始终闪光,而他们只能昙花一现。
3 ) 《东京物语》电影剧本
《东京物语》电影剧本
编剧:[日本]野田高梧、小津安二郎
导演:小津安二郎
译:李华
1.尾道
七月上旬的一个早晨。海岸街的早市非常热闹——尾道的市街就从这条海岸街向山脚那边延伸过去。
2.山脚下的街道
孩子们走出胡同直奔大街,然后向小学校走去。
3.平山家
屋子里,主人周吉(70岁)和老伴富子(67岁)正在准备旅行用品,富子往提包里装东西,周吉正查看时刻表。
周吉:坐这趟车六点到大阪哪。
富子:是吗?那敬三正好下班。
周吉:啊,大概他接站吧,因为事先打电报了。
小女儿京子(23岁,小学教师)从厨房出来。
京子:(拿出个纸包)哎,妈妈。这是带的饭盒——
富子:噢,谢谢。
京子:(把自己的饭盒也装进提包里)好,我走了。
周吉:噢,你学校里忙,就不用特意上车站了。
京子:不,我去。反正第五课时是体操课。
周吉:是吗。
京子:好,车站见。
周吉:好。
京子:妈妈,保温瓶里沏上茶了。
富子:噢,谢谢。
京子:好,我走啦。
周吉:噢,你先走吧。
富子:走吧。
京子随着话音走了出去。
4.门厅
京子走出来。
5.胡同
京子走出胡同来到大街,路过这里的小学生们给她鞠躬。
6.平山家
周吉和富子边收拾东西边说话——
富子:气枕你装进去了吧?
周吉:气枕?不是给你了吗?
富子:我这儿没有哇。
周吉:在你那儿,我不是交给你了吗?
富子:是吗?
说着找自己的提包。
这时,邻居主妇(48岁)从窗外正路过这里。
主妇:早晨好。
富子:啊,您早。
主妇:今天就启程吗?
富子:是啊,坐下午的火车。
主妇:是吗?
周吉:可不,现在就想看孩子们哪……
主妇:那多高兴啊。大家在东京都等急了吧。
周吉:可不是。出去几天,家里就请多关照啦。
主妇:没问题,您二位就放心多玩几天吧——有那么好的儿子和姑娘,可太好了,真幸福。
周吉:啊,可不知道是不是那样。
主妇:出去走走真好,天气也很好……
富子:真是托大家的福。
主妇:啊,一路当心吧。
富子:谢谢!
邻居主妇走开——
富子:气枕我这里没有。
周吉:不会没有吧?好好找找——(说着发现就在自己的提包里)啊,有了,有了。
富子:有了吗?
周吉:有了。
随后两人又继续收拾。
7.东京
能看到小工厂等江东景色——
8.一块空地
空地的一角立着“内科·小儿科平山医院”的木牌。
9.平山医院的诊疗室
10.通向二楼的楼梯
11.二楼
平山幸一的妻子平山文子(39岁)把孩子学习用的桌子搬到套廊的一角,然后用抹布擦。
擦了一会儿,她又提着铁桶下楼来。
12.楼下
文子走下楼来。
13.厨房
文子放下铁桶,穿上木屐,看了一眼澡塘的炉门,又立刻上了楼。
14.房间里
文子进来。小儿子阿勇(6岁)一个人在玩什么。
文子:阿勇,好乖——
说着,她到套廊去取晾干的纱布和绷带。
15.诊疗室
文子进来,整理房间,从门厅传来孩子的声音——
“我回来了。”
原来大儿子阿实(14岁,中学生)回来了。
文子:回来啦。
阿实进来。
阿实:我回来了——爷爷奶奶还没来?
文子:快来了。
阿实进了里间。
16.二楼
阿实一上楼,看到自己房间里收拾过了,不由得楞了一下,然后把书包往套廊的桌子上一扔,生气地叫起来。
阿实:妈妈!妈妈!
文子拿着两张座垫上楼来。
文子:干什么?
阿实:干嘛把我的桌子搬到走廊里去了!
文子:难道你不知道爷爷奶奶要来?
阿实:那就把我的桌子搬出去?
文子:不搬出去这里怎么能睡人?
阿实:那我在哪儿做功课呀!
文子:在哪儿做不行!
说完就下楼去了。
阿实绷着脸跟了下去。
17.楼下,厨房
阿实跟着文子身后进来。
阿实:呶,在哪儿做功课呀?
文子没理他走进里屋。阿实又跟了进去。
18.屋里
阿实缠着文子跟进来。
阿实:呶,在哪儿做呀?
文子:烦死了!你平常根本就不用功!
阿实:用功,就是用功!
文子:别撒谎!偏偏这时候要用功!
阿实:那么,不用功也行么?不用功也行么?好,那就吊儿郎当,我可不着急啦!
文子:你胡说!阿实!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文子:好,来了!
说了一声走出去。
阿实也跟出去,可是进了医疗室。
19.门厅
幸一(47岁,周吉的大儿子,文子的丈夫)下了出租汽车,拿上提包,周吉夫妇和志家(44岁,周吉的大女儿,幸一的妹妹)一起进来。
文子:(对幸一)回来啦。
幸一:啊。噢,爸爸妈妈请。
文子:您好。
周吉:啊。
幸一:请。
文子先进了里屋。
20.起坐间
文子赶紧摆好座垫,阿勇站在一旁发愣地看着妈妈。
周吉、富子、志家先进来,幸一跟在后面。
幸一:请吧——妈您累了吧,火车上能睡吗?
富子:噢,都挺好——(看见阿勇)来呀。
阿勇害羞,跑进诊疗室。
大家微笑地看着。
文子:(端正姿势,重新见礼)爸爸妈妈好。
周吉:啊——
文子:好久没问候了。
周吉:啊,这回又得给你们添麻烦了。
文子:妈妈,实在是好久没见面了。
富子:真的。
文子:您二位能来,实在太好了。京子好吗?
富子:挺好,谢谢。
文子:她一个人看家……
富子:是啊。
文子点点头,起身去倒茶。
志家:(看着她)啊,文子……
招呼了一声,随后拿着个包袱站起来跟着出去。
21.厨房
志家跟着文子进来。
志家:我们带来点儿新鲜东西。这是我们家附近一家铺子的酥饼干,还挺好吃呢。这是糖酱鱼……
文子:啊,谢谢。
志家:妈妈很喜欢吃酥饼干呢。有点心钵吗?
文子:有。
志家:嗯,托盘也行。
文子:(从柜橱拿下点心钵)你看,这个……
志家:啊,可以,可以。
说着,把饼干从袋子里倒进钵子。
文子:(一边准备茶一边说)纪子没上东京车站吗?
志家:是啊,没来。事先给她打过电话。
文子:大概有事吧?
志家:(对此不作回答)你就把它和茶一起端上去吧。
说完把饼干钵子递给文子,回房间去了。
22.走廊
志家路过诊疗室,招呼呆在里面的孩子们。
志家:阿实、阿勇,干什么呢?来吧。
把孩子们带走。
23.起坐间
志家领着孩子进来。
幸一和老父母站在套廊看着院里。
志家:好,问爷爷奶奶好——父母和幸一都回过头来。
周吉:啊,长高了。
大家回到房间。
幸一:阿实已经是中学生了。
周吉:是吗?
抚摸着阿实的头。
富子:阿勇几岁了?
幸一:问你几岁啦!
志家:几岁了?
阿勇又害羞地跑出去。
大家都笑了,阿实也笑着跑出去。
文子端着茶点进来。
文子:(对幸一)没别的什么事的话,是不是就请爸爸妈妈先洗澡……
幸一:啊……爸爸,洗澡怎么样?
周吉:行啊。
志家:妈妈也该换换衣服吧?
文子:噢,有浴衣……
富子:不用啦,文子,我带来了。
周吉:好,那我就先洗啦。
幸一:请吧……啊,我来拿吧。
说着拿起提包上了二楼拿衣服。
志家和文子站起来去了厨房。
24.二楼
幸一领着父母进来。
幸一:到大阪的时候,敬三到车站去了吗?
周吉:是啊,给他打过电报了。到车站来了。
幸一:(对妈妈他好吗?
富子:(点点头)好,还让我们带来礼物啦。
说着打开提包。
幸一:行了妈妈,等以后……爸爸,带毛巾什么的了吗?
周吉:啊,有,有。
幸一:那就请吧。
说着点点头下楼去了。
25.厨房
志家和文子在这里。
志家:(她们正在谈话)就那么办……
幸一路过这里。
志家:哥哥……
幸一:什么?
志家:晚上这顿好的吃肉行吧,还有鸡素烧。
幸一:啊,行啊。
文子:再加上生鱼片什么的。
幸一:唔,不用吧。(对志家)你看呢?
志家:光肉就足够了。
随着门厅开门的声音,传来一个女人声。
“大家好!”
志家:哎呀,纪子——请进!
这时文子也出来了。
26.门厅
纪子(28岁,周吉业已阵亡的二儿子昌二的妻子)正在脱鞋。
文子出来高高兴兴地寒喧。
文子:你来啦。
纪子:来晚了……
文子:你去东京车站了?
纪子:是啊,没赶上……大家都走了。
文子:哦。
纪子:(递给文子一个纸包着的点心盒)这个,嫂子,请收下。
文子:那,谢谢了。
说着站起来先进屋去了。
这时,志家和幸一也出来了。
幸一:啊,请吧。
志家:来啦。
纪子:去晚了,实在不礼貌……
幸一:爸爸妈妈在二楼呢。
纪子:是吗。我这就去见一见……
纪子和文子去了厨房,幸一和志家回起坐间。
27.楼梯下的走廊
文子去了厨房,纪子上了二楼。
28.二楼
老夫妇换上浴衣,从提包里取出洗脸用具。
纪子进来。
周吉:啊。
纪子:您二位来了,我很高兴。
富子:纪子,好久没见了。
纪子:您老人家好吧。
周吉:是不是挺忙啊?
纪子:不忙。怎么说呢,忙忙叨叨的,等想起来,就到钟点了……
富子:是啊。那就不用特意今天来嘛,反正我们在这儿还住几天。
周吉:你还是在原来的公司?
纪子:是啊。
富子:你一个人也真不容易啊。
纪子:没什么……
从楼下传来志家的声音,“爸爸,洗澡!”
周吉:噢,就去。那……
说着站起来走了。
纪子:(看着富子叠起衣带)妈妈,我来叠吧。
富子:不用,不用……简直就象做梦似的……原来觉得东京离得很远,可昨天从尾道启程,今天已经和大家见面了。
纪子微笑着点点头。
富子:我们还要多活几年哪……
纪子:可爸爸妈妈一点儿也没老。
富子:老了,已经老多了。
志家一边喊着“妈妈”,一边上楼来。
志家:(看着二人)说什么呢?好,下楼吧。
富子:哎。
说完站起来。纪子也站起来。
志家:我妈好象稍微胖了一点儿。
富子:(笑着)不管怎么吃怎么保养,也胖不了啦。
志家:哪里。真的。是胖了点儿……(对纪子)我们小时候,觉得妈妈是个胖子,每逢她到学校来,我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纪子:是吗。
志家:有一次学校开游艺会,您还把椅子坐垮了呢。
富子:瞎说,那椅子本来就是坏的。
志家:您还以为那本来就是坏的?
富子:本来嘛。
志家:哎呀,行啦。咱们走吧。
三个人一边笑着一边下楼。
被搬到套廊角落那张阿实的桌子的特写。
29.同一天晚上,诊疗室
阿实在做功课。
30.厨房
纪子帮着文子收拾饭后的碗盏家什。
纪子:嫂子,这个放进罩子里。
文子:谢谢你帮忙。
纪子:这个呢?
文子:啊,那个,就放在外边吧。
31.房间
周吉、富子、幸一和志家闲话家常。阿勇枕着祖母的膝盖睡着了。
志家:妈妈,阿孝怎么样了?
富子:啊,阿孝呀,她也是个不幸的人哪,她丈夫是去年春天死的吧。她带着孩子到仓敷那边去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跟那边处得似乎也不好。
志家:哦。
幸一:啊,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哦,就是常和爸爸一起钓鱼的那个市政府的人……
周吉:啊,三桥先生……已经死了。(对富子)已经好久了吧。
富子:可不是。
周吉:啊,你大概不记得了吧,那个服部先生……
幸一:啊,征兵役的那个人……
志家:我记得。
周吉:嗯,他到东京来了。
幸一:是吗?
周吉:我在这里期间,想去拜访他一次……
幸一:他住哪儿?
周吉:台东区的……哪儿来着,笔记本上记着呢……
幸一:是啊。
纪子进来。
志家:收拾完了?
纪子:嗯。
志家:辛苦了。
富子:(把跟前的米花糖盒推了推)纪子,怎么样,吃一个,这是敬三带来的礼物……
纪子:哟,太谢谢了……
文子进来。
富子:辛苦了。
文子:没什么……(看到阿勇睡着了)哟,奶奶,真对不起。
富子:行啦,别惊动他倒好。睡得挺香的。
志家:(对幸一)爸爸妈妈,明天出门吧?
幸一:是啊,星期天嘛。领着去哪儿走走。
志家:哦,纪子。怎么样,我们该走了吧……
纪子:好,我们一起走……
志家:(对两位老人)我就失陪了……(行礼)
周吉:要走?
富子:谢谢,还特意来一趟。
志家:哥哥,叨扰了。
幸一:啊……
纪子:打扰了半天……
志家:爸爸,我改日再来……
说着,志家和纪子站起来,文子要送出去。
志家:哟,文子,行了,行了,不用送。
三个人朝门厅走去。
32.门厅
文子送她俩出来。
志家:呆得太晚了……
文子:没什么。
纪子:叨扰了。
文子:谢谢,还特意来一趟。
33.起坐间
富子轻轻地把阿勇的头从膝上挪下来,让他躺好。
幸一:爸爸,累了吧。
周吉:没有……
幸一:妈妈,怎么样,休息吧?
富子:好吧。
周吉:那就睡吧。
富子:是啊。
周吉:休息吧。说着站起来。这时,文子进来。
幸一:歇着吧。
文子:刚刚把水……
富子:睡吧。
说完走出去。
34.楼梯
周吉和富子上了二楼。
35.二楼
两个人上来坐在褥子上。
富子:累了吧?
周吉:啊……
富子:大家都挺好的……
周吉:唔……到底还是来一趟好……
富子:是呀……这儿,是在东京什么地方?
周吉:是在东京边上吧。
富子:大概是,坐汽车还走半天呢。
周吉:啊……
富子:我觉得这地方还挺热闹哪……
周吉:这儿?
富子:是啊。
周吉:幸一说还要到更热闹的地方去呢。恐怕用不着吧。
富子在沉思什么。
36.第二天早晨,东京近郊
遭受过战争灾难后复兴起来的街道。
37.“丽容”美容院的招牌
38.店内
助手木代在擦镜子。
39.里屋
志家和丈夫库造(49岁)在吃早饭。
库造:爸爸妈妈在东京呆多久?
志家:呆四、五天吧……把那个拿点儿来。
库造:(拿过多味辣椒,边递给她边说)我不去看望一下,这不好吧。
志家:没关系。反正也要到我们家来嘛。
库造:要是来的话,就带他们去金车亭吧。
志家:那好哇。别的你就别操心了。
库造:这豆真好吃。
志家:……
库造:今天爸爸妈妈干什么呢?
志家:好啦,别光吃这豆啊……(边挪开小碗边说)哥哥带着去什么地方了。
库造:是吗?那就行了。
志家:(朝店堂)木代!你来吃早饭吧。
听到木代回答了一声“好啦”。
40.幸一的家
幸一在换衣服,文子给阿勇穿裤子。
文子:今天不乖可不行啊!和爷爷奶奶一起出去……好了。记住啦?
阿勇:记住了。阿实过来。
阿实:还没穿好?太慢啦!
文子:马上就完。
幸一:看看爷爷奶奶去。
阿实:好。
幸一:问问,要是收拾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出去啦。
阿实:嗯。答应一声就高高兴兴地跑出去。
41.二楼
周吉和富子也已收拾好了。
阿实进来。
阿实:好了吗?
周吉:好了。
富子:让你们久等了。
阿实:我爸爸说,那就走吧。
说完立刻下楼去了。
42.楼下的房间
阿实进来。
阿实:我告诉了。
文子:噢。
阿实哼着西部剧的小调,急急忙忙朝医疗室那边走。
文子:(给阿勇打扮完)行了。
说完拍了他后背一下。阿勇也朝医疗室那边跑去。
文子:(边收拾换下来的衣服)午饭吃什么?
幸一:噢,去百货公司的食堂吧。对孩子们也合适。
文子:对。阿勇就非常喜欢吃儿童便餐。
幸一:是吗。
门厅处有一个男人打招呼的声音。
“有人吗?”
幸一:有。
说着走出去。
43.门厅
一个只穿着衬衫没穿上衣的男人站在那里。
幸一出来。
幸一:噢,病人怎么样?
男人:啊,打扰了。
幸一:还不想吃饭?
男人:啊,只是想喝点冷饮什么的,可是弄来又不喝。
幸一:烧还没退?
男人:没退,刚才量了一下,还是三十九度八……
幸一:是吗……那,我去看看吧。
男人:您去吗?那……耽误您休息了……
幸一:没关系。
男人:那就拜托了。说完走了。
44.房间
幸一回到房间。
文子:谁呀?
幸一:中岛先生。注射器消毒了吗?
文子:消毒了。
这时,周吉和富子进来。
幸一:噢,爸爸,有个重病的孩子。我得马上出诊一趟。
周吉:是啊。
幸一:您看,好不容易……
周吉:啊,没关系。
幸一:也许不能很快回来……
周吉:行啊。
幸一:那我就去看看。妈妈。
富子:辛苦了。
文子送幸一出去。
45.诊疗室
孩子们在诊疗室等着,文子来拿出诊皮包。
阿实:妈妈,还不走?
文子:(含含糊糊地)嗯。
拿着出诊皮包走了。
46.门厅
幸一在穿鞋。
文子走来。
幸一:也许回来得很晚。
文子:嗯。爸爸妈妈,怎么办哪?
幸一:好啦,这个星期天也可以去嘛。
文子:好吧,你走吧。
幸一走了。
阿实和阿勇过来。
阿实:爸爸到哪儿去?
文子:出诊啦。
她随便地回答了一句就进里屋去了。
阿实顿时生起气来。
47.房间里
文子回来。
文子:真对不起,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偏赶上……
周吉:啊,没关系。忙是好事。
富子:真是太辛苦了。
阿实进来。阿勇跟在后面。
阿实:(气呼呼地)妈妈,不走啦?
文子:哦。
阿实:不象话!哼!
文子:不是没办法嘛,因为有病人哪。
阿实:不象话!
富子:(笑着)下次再去嘛。
阿实:倒霉!
文子:干什么,阿实!到那边儿去!
阿实:干什么!净骗人!
文子:(严厉地)让你到那边儿去!
阿实咚、咚、咚故意走得挺响地出去了。
富子:(招呼阿勇)来呀。
阿勇:倒霉!跑了出去。
周吉和富子笑了。
文子:真没办法。
周吉:啊,男孩子顽皮点好。
突然,诊疗室那边传来咚地一声。
是阿实把诊病床上的枕头扔出来了。
文子吃了一惊站起来,出去了。
48.诊疗室
阿实和阿勇坐在诊病床上,阿实不痛快地嗵、嗵地在床上跳。
文子来了。
文子:(严厉地)再不老实点儿就太不象话了!怎么搞的,长那么大还这样儿!
阿实:真倒霉!
文子:下次去不就完了么!
阿实:下次下次,不是没去过么?不是说了几次都没去么?
文子:因为有急诊没办法呀!
阿实:老是没办法,哼!
文子:混帐!还嘟囔什么!
说着,斜了阿实一眼,正要回去——
阿实:(大声地)哇,哇!
阿勇:(效仿着)哇——!
文子严厉地转回身。
阿实:(故意地)哇——!
文子:干什么!真不象话!要是爸爸回来,我就这么告诉他!
阿实:你告诉也好!
文子:你记住,你忘了挨骂了!
阿实:我才不在乎呢!不怕!
这时富子来了。
富子:(温和地)怎么了?
文子:(微笑着)唉,没什么。
富子:阿勇,来。和奶奶走吧。阿实不走么?
阿实:……
文子:阿实。
富子:来,阿勇……
文子:还是阿勇好,和奶奶……
说着催促着阿勇。
富子:啊,走吧。阿实,不走吗?走吧。
阿实:……
文子:(对富子)麻烦您……
富子带着阿勇走了。
文子:阿实,你也去吧,不去吗?
阿实:不去!
文子:那就随你的便!
说完撇下他一人,径自回里边去了。
阿实又嗵地坐到床上,然后又挪到转椅上,坐在上面不高兴地转着。
49.二楼
周吉脱掉衣服,换上浴衣。
文子端着茶进来。
文子:请喝茶……
周吉:谢谢。怎么了,阿实他……
文子:啊……没教养的孩子……
周吉:幸一也是那样啊。可犟了,他说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不听劝……
文子:爸爸好不容易要出去走走……
周吉:啊,我们不要紧……
文子:这个星期天再……
周吉:啊,谢谢。哦,我想住上两三天之后,再到志家那儿看看……(忽然看到)啊,在那儿玩起来了。
50(周吉的视角)对面的空地
不知阿勇在玩什么,富子蹲在旁边守着他。
51.空地
富子和阿勇——
富子:阿勇,你长大干什么呀?
阿勇不回答,只顾玩。
富子:你也象爸爸那样当个医生吗?你当医生的时候,奶奶就不在喽……
52.二楼
周吉独自一人无聊地呆着。
53.丽容美容院
只有一个女顾客戴着干燥器。
志家和木代在干着什么。
库造从外边回来。
木代:回来啦。
库造:(对客人)啊,来啦。
打个招呼就进了里屋。
志家:刚才来电话了。
54.里间屋
库造:哪儿来的?
志家:巢鸭的榎本先生……问那事怎么样了?
库造:啊,行了,结束了……爸爸、妈妈干什么呢?
志家:在二楼。
库造:我从浅草买来些点心。
说着从提包里取出纸包。
志家走过来。
志家:什么?
库造:(打开纸包)这里边是白馅的,最好吃。
说着拿一个吃起来。
志家:很贵吧?不买这么贵的也行嘛。
说着自己也拿一个吃。
库造:好吃吧?
志家:好吃自然好吃。这么贵太可惜。薄脆饼干就够好的了。
库造:可昨天拿出来的点心也是薄脆饼干嘛。
志家:没关系,他们就爱吃薄脆饼干之类的……哎,明天,你带爸爸妈妈去哪儿走走好不好?
库造:明天吗……明天还不太好办呢,得去收款哪。
志家:是啊。老实说,哥哥应该带他们走走……
库造:那今天晚上陪着到金车亭去吧?
志家:现在演什么?
库造:从昨天晚上起演浪花曲。
志家:是吗?就这么办。两位老人到东京来,还哪儿也没去呢。
库造;就是嘛,一天到晚光在楼上呆着,也怪可怜的。
志家:是啊。可也没办法。没人带着去呀。
说完站起来,朝店里走去。
库造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什么的,拿上肥皂、毛巾上了二楼。
55.二楼
富子一人在拆被子。
库造上来。
库造:哟,做活儿哪?
富子:啊,你回来啦?
库造:让您干这么重的活儿啊。
富子:没什么……
库造:爸爸呢?
富子:在阳台上——
库造:(对富子)去洗澡吧。(然后从窗口朝阳台喊)爸爸!爸爸!
56.阳台
周吉呆呆地坐着。
周吉:(听到库造的声音回过头)噢。
库造的画外音:洗澡去吧。
周吉:噢……
答应着站起来走去。
57.二楼
富子收拾拆的被子。
周吉回来。
周吉:啊,你回来了。
库造:啊,走吧……妈妈也走吧,回来的时候我们去吃小豆冰淇凌。
富子:噢,打扰了。
库造:那就走吧。
说着,三个人一块儿下了楼。
58.楼下
木代把卷发卡子卡在顾客的头发上,志家站在旁边看着。
这时,三个人下楼来。
库造:洗澡去。
志家:噢,去吧。
富子:我们走啦。
志家:啊,妈妈,那儿有我的一双不太干净的木屐,您用好了。
富子:好,那就用一用……
志家:走吧。
说完三个人走了出去。
志家突然想起了什么,去挂电话。
志家:喂,喂,米山商社吗?麻烦找一下平山纪子。是,谢谢……纪子?是我……不,我倒是打扰你啦。呶……有个事求你,明天怎么样?你有工夫吗?不,是爸爸妈妈来东京还哪儿都没去看看呢。可不是,所以你明天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带着他们去哪儿玩玩。真对不起……老实说,我带着他们走走转转最合适,可是这几天店里离不开呀。嗯,就是嘛,真对不起……嗯?啊,是啊,嗯……嗯……。
59.米山商社事务所
这是个只有七、八个办事员忙忙乱乱的小事务所。
纪子在接电话。
纪子:对不起,稍等一下。
说完把听筒放下,走到上司那儿。
纪子:有点私事实在不好张口……
上司:(边干工作边说)什么事?
纪子:能不能明天准我一天假?
上司:可以。
纪子:谢谢。
上司:旭日铝厂的事办妥了吗?
纪子:啊,今天干完。
说完行个礼回到电话处。
纪子:喂,喂,让您久等了……那明天九点我去接。嗯?不用,没关系,好,那就明天……
60.行驶中的游览汽车
周吉夫妇和纪子一起坐在车上,导游小姐在介绍——
“……欢迎大家游访东京。借大家上京之便,让我们一起翻看大东京的历史吧。”
61.流逝过去的丸之内大楼的风景
62.从车窗望到的皇城
“……曾经称之为千代田城的皇城,距今大约五百年前,是由太田道灌筑成的,美丽的松树,苍翠的树影倒映于护城河里,那风雅静谧的风采,尽管在热闹非凡的东京,依然显示出无比的庄严。”
63.银座
那辆游览车一掠而过——
64.百货公司旁边的胡同
汽车停下来。
65.百货公司的楼顶上
周吉夫妇和纪子眺望市街。
纪子:哥哥的家在这个地方。
周吉:是吗。
富子:志家的呢?
纪子:姐姐的家嘛,大概是这一带吧。
富子:你的家呢?
纪子:我家……(转向相反的方向)在这儿。大概就在这附近。
富子:嗯,看到了。
纪子:那里特别脏。如果老人家不嫌脏,回去的时候可以歇歇脚……
周吉:啊。
导游小姐在那边招呼大家了。
“我们走啦,请大家集合吧。”
大家都朝她走去。
66.从那楼顶上看到的市街
67.同一天,纪子公寓的场景
这是一所老旧的公寓。
已是傍晚,夕阳照着它。
68.二楼的一间屋子
一个婴儿躺在罩式蚊帐里,一位年轻的邻居主妇在一旁叠洗好的衣物。
敲门声——
主妇:谁呀?
门开了,纪子进来。
主妇:啊,今天真早……
纪子:美子睡了?
主妇:刚睡着。
纪子:我问一下,有酒吗?
主妇:酒?
纪子:(点点头)公公婆婆来了。
主妇:哦,要是用不了多少的话也许还够。
说着站起来,拿来装一升的瓶子,里面只有两合酒了。
主妇:就这些,够吗?
纪子:好,借给我吧,对不起。
接过来就走了。
69.走廊
纪子走进与这家相邻的自己的屋子。
70.纪子的房间
周吉夫妇看着放在柜橱上的昌二(他那阵亡的二儿子纪子的丈夫)的照片。
纪子进来。
周吉:啊,昌二这张照片在哪儿照的?
纪子:在鎌仓。朋友给照的……
富子:那是什么时候?
纪子:去打仗的前一年。
富子:嗯……(转向周吉)好象是挺晃眼的样子……
周吉:唔,……这张照片也是歪着头的。
富子:这孩子就是这么个毛病。
周吉:唔……
那张照片的特写——
71.走廊
纪子出来,又走到隔壁,敲敲门然后推开。
72.隔壁邻居主妇出来。
主妇:什么事?
纪子:(微笑)酒壶和酒盅……
主妇:啊,对,对。
说着从柜橱里取出酒壶和酒盅,顺便取出一小碗小菜。
主妇:这个要不要?炒青椒,可好吃了。
纪子:谢谢,给我吧。
主妇:(把小菜连同酒壶和酒盅递给纪子)洗过了。
纪子:对不起,老来麻烦。
说完出去。
73.纪子的房间
周吉和富子——
纪子回来。
富子:纪子,别再张罗了。
纪子:不,也没什么张罗的。
边说边准备。
富子:今天可真亏了你……
纪子:不……爸爸妈妈倒是累了吧?
周吉:啊,没想到看了不少地方……
纪子拿来抹布,把二老面前的小矮饭桌擦了擦,摆上小碟,小菜和筷子。
富子:真对不起,耽误你上班……
纪子:没什么……
周吉:不忙么?
纪子:还可以。我们是小公司,忙的时候星期天也得去,不过现在正好是闲的时候……
周吉:是吗,那就好……
纪子起身拿来酒壶。
纪子:(把酒盅递给周吉)请。
周吉:好,好。(接过来)
纪子:没什么好吃的……
周吉:哪里……(一饮而尽,对富子)真好喝啊。
纪子:爸爸,喜欢喝酒吗?
富子:是啊,过去可爱喝了。家里一断酒,就老大的不高兴。常常是已经很晚了还要到外边去喝……
周吉:唔。(苦笑一下)
富子:所以一生男孩子我就想,这孩子长大了要是不会喝酒就好了……
周吉:昌二怎么样?
纪子:能喝。
富子:(出乎意外地)是吗?
纪子:公司下班后不知道在哪儿喝,晚了没电车了,常常是好朋友把他送回来……
周吉:原来这样。
富子:你也跟着受罪了吧?
纪子:(笑了笑)哎,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值得怀念呢。
富子:真的。也许是离我远的缘故,可我总觉得昌二还在什么地方哪。因此经常受到爸爸的责备……
周吉:唉,早就不在了,已经有八年了。
纪子:……
富子:的确是那样啊……
周吉:(对纪子)——昌二是个调皮的家伙,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吧……
纪子:不……
富子:你也的确太辛苦了……
纪子:……
敲门声——
纪子:来啦。
说着站起来,过去把门打开。
一个送菜的饭馆伙计送菜来了。
送菜伙计:让您久等了。
纪子:谢谢。
伙计把菜给她之后走开。
纪子把这些菜端到小饭桌上。
纪子:大概味道不十分好,请吧,妈妈……
富子:谢谢。
纪子:请吧……
富子:那就吃吧。
富子坐在桌子那边,取下盖碗的盖子。
纪子又把一碗端到周吉面前。
74.同一天晚上,丽容美容院
来串门的幸一和志家坐在空旷的店内一角,摇着团扇聊天。
幸一:太晚了。
志家:快回来了……爸爸妈妈在东京住多久?
幸一:唔……什么也没讲吗?
志家:嗯,倒没说什么……。我想,哥哥,能不能借给我三千块钱?
幸一:干什么?
志家:嗯……我也要花几个嘛。两千块钱也许行,还是要三千块吧。
幸一:你想干什么?
志家:嗯……我想,是不是让爸爸妈妈去热海呆两三天。
幸一:唔……
志家:哥哥挺忙的,我在这儿参加讲习会什么的,也没工夫。这样,也不能老托给纪子呀……是吧?
幸一:嗯……,去热海也许好些。
志家:在热海,我认识一家好旅馆,那里景致好,房钱又便宜。
幸一:这不挺好吗?就请二位老人上那儿去吧。
志家:爸爸妈妈一定挺高兴。
幸一:那样挺好。我也一时钱紧,这没关系。带他们到那儿去一趟,总得两、三千块钱。
志家:就是嘛,那个地方还便宜,还能洗温泉……(忽然发觉里屋,回头招呼了一声)哎……
呆在里屋的库造回头。
库造:干什么?
说着走出来。
志家:哎,刚刚跟哥哥也说了,想让爸爸妈妈去一趟热海。
库造:噢,那不挺好吗?(对幸一)这也是我的一桩心事,怎么也抽不出时间带老人去哪儿玩玩……
志家:所以嘛。你的意思怎么样?
库造:同意。(对幸一)这也不错。
幸一:(点点头)那,就这么办吧。
志家:(点点头对库造)住到我这儿,哪儿也不能去。
库造:是啊,就是嘛。(对幸一)热海是不错啊。(说着自己也坐到旁边椅子上,对幸一)这么大热的天,对老年人来说,在那儿洗洗温泉,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比在东京市里转转看看强得多。你说呢?(说着看看志家)
志家:就是。(象自言自语)都这么晚了……
幸一:是不是到纪子的公寓去了?
志家:啊,也许。
说着用团扇叭、叭地驱赶着腿边的蚊子。
75.热海的街道
环抱市街的群山——
海岸边的防波堤——
76.临海的旅店的一个房间(二楼)
周吉和富子穿着旅店的浴衣,边喝茶边谈。
富子:没想到让我们到温泉来……
周吉:是啊……没想到让他们这么破费……
富子:真舒服。
周吉:唔,明天起个早,一直走到那边看看好不好?
富子:好吧。刚才茶房讲,离这儿不远有个景致特别好的地方。
周吉:是吗?(看着海边)多静的大海呀。
富子:是啊。
77.老夫妇眼中寂静的海
78.同一个晚上,旅店的走廊(楼梯下)
大时钟的指针已指向十一点半了。
女茶房端着摆放着四喜饭卷的大盘上了楼梯。
79.二楼的走廊
女茶房端着大盘子走进一个房间。
80.那个房间
两个房间撤去中间隔壁,两个房间的客人把铺着的被褥全都叠起来,正在打麻将。
连女人共有十一、二个人,大概是哪个公司的集体旅行吧。
还有几个人躺在铺上。
可以听到远处卖唱人唱的流行歌曲。
女茶房:让大家久等了。
放下四喜饭便出去了。
男A:喂,四喜饭来了……喂,碰!
男B:哎,要和?
男C:你这个碰,可把我碰疼了。
男D:不,不疼不疼,碰得好。(抓了一张牌,随后一扔)他妈的!
男C:你能和?
男B:(摸了一张,把牌一撂)快和了。
男A:快和了?你不是打过么?
男B:是打过。
男D:他妈的!(抓牌)
81.走廊
打麻将声,以及卖唱人的流行歌曲声听得越来越清楚了。
仿佛去了一趟河边的两个男人回来,他们进了那个打麻将的房间。
82.老夫妇俩的房间
周吉和富子都躺下了。
看来是打麻将和卖唱的噪音使他俩不能入睡。
富子:真热闹啊。
周吉:嗯。
富子:都几点了?
周吉:嗯……
83.走廊
卖唱人的流行歌曲加杂着打麻将的噪音更近了。
84.旅店前的大街
一群卖唱人在一起唱着。
85.老夫妇的房间
周吉忍耐了半天,更睡不着了。“嗯”坐起来,叹了口气。
富子也坐起来,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卖唱人的歌更加让人讨厌了。
86.早晨(热海)
海面清晰地映出环抱市街的群山。
87.旅店的二楼
昨晚用过的盘碗和空啤酒瓶,被收拾到走廊的角落里。
女茶房哼着流行歌曲在打扫房间。
88.防波堤
穿着旅店的浴衣的周吉和富子迎着晨风在休息。
富子:(看着周吉由于疲倦而不停地敲着自己的脖颈)怎么了?
周吉:嗯……
富子:大概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周吉:唔……你睡得倒不错。
富子:瞎说,我也没睡好……
周吉:你才瞎说,你还打鼾了。
富子:是吗?
周吉:唉,这儿是年轻人来的地方啊。
富子:是啊。
89.旅店的二楼
两个女茶房边打扫房间和走廊边聊天
女茶房A:哎,昨天晚上结婚的怎么样?不象个样子吧?
女茶房B:那根本不是什么新婚,没有那样的,今天早晨男的早就起来了,可女的总是在被窝里吸烟。
女茶房A:那男人也太宠着她了。我听他说,这回你可完全是我的了,耳朵、眼睛,还有那张嘴都是我的了。
女茶房B:那样的女人谁能知道是谁的呀。
90.防波堤
周吉和富子——
富子:京子现在干什么哪。
周吉:嗯……我们消消停停地往回走吧。
富子:(微笑着)他爹,你是不是想回家了?
周吉:不啊,你想回去了吧?(笑着)东京也看了,热海也看了,该回去了吧?
富子:可也是,那就回去吧。
周吉:嗯。
站起来。
富子也跟着站起来,但象是头晕似的摇晃了一下。
周吉:怎么的了?
富子:不知怎么的,一打晃……啊,已经好了。
周吉:没睡好的缘故吧……走吧。
说完,两人朝旅店的方向往回走。
91.旅店的二楼
打扫过的房间的小饭桌上还摆着茶和咸梅干。
92.丽容美容院
同一天的下午——
助手本代在整理工具,志家给一位太太式的女人梳理烫好的头发。
旁边还有一位戴着干燥器看杂志的女人。
志家:(边梳理)夫人,您看着吧,向上卷的发型对您准合适。
女人:是吗?
志家:因为您脖颈线条很美。左边卷得紧紧的,右边呢,卷成缓缓的波浪形,让它有起有伏……
女人:那,这次就那么搞一下试试吧。
志家:好吧,这种发型很有个性。
另一女人:木代,请拿别的杂志给我看看,就便把火柴……
木代:好。
答应一声递过另一本杂志,——给她擦着火柴。
志家:(对那个女人)今天您提前出来了?
女人:啊,今天是晚班。
这时,老夫妇俩回来了。
木代:哟,回来啦?
周吉:啊,回来了。
志家:哎呀,这么快就回来啦?
周吉:啊。
富子:回来了。
志家:再好好玩玩多好……怎么的啦?
周吉:啊,没什么……
富子:回来了。
说完两人走进里屋。
女顾客:是谁呀?
志家:哦,沾点儿亲的……从农村来的……
女顾客:噢。
志家:木代,你把这儿做成针卷发……
93.二楼
周吉和富子感到松弛下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志家上楼来。
志家:怎么就回来了?太快了。
周吉:嗯。
志家:热海怎么样?
周吉:嗯,挺好。温泉挺不错。
富子:那旅店可以远望,非常好。
志家:我说了嘛。那儿好吧。又是刚刚盖起来的……人不太多吧?
周吉:嗯,人倒是多了些。
志家:吃的怎么样?
富子:吃生鱼片,鸡蛋羹……
志家:生鱼片好吃吧?那儿离海近……
富子:还有大块的摊鸡蛋。
志家:那为什么还回来呀?再多呆几天多好……我本来是想让你们悠闲自得地再呆两三天的。
周吉:唔,我们想从从容容地往回走了。
志家:有的是时间嘛,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周吉:不,也该回去了……
富子:京子一个人也冷冷清清的……
志家:不要紧,妈妈,京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次我的假日,我想陪你们去看歌舞伎呢。
周吉:哦,老让你们破费那可不好。
志家:你们在那儿痛痛快快地玩玩多好……今天晚上我们这儿有个聚会……不,是讲习会。
富子:到的人很多吗?
志家:嗯,不凑巧轮到我了。
周吉:是吗,那可不大合适了。
志家:所以你们不必着急回来,我先告诉你们就好了……
木代进来。
木代:师傅,针卷发做好了……
志家:噢,知道了。(对二老)我去一下。
说完随木代下楼而去。
周吉:(不痛快)怎么办?
富子:怎么办?
周吉:还是到幸一那儿麻烦他们吧……
富子:行啊。要不,到纪子那里住一住……
周吉:她那去两个人不合适,还是你一个人去住吧……
富子:那你呢?
周吉:我想到服部先生那儿去看看。要是可以的话,就在那儿住了……反正,咱们走吧。
富子:好吧。
随后从提包里取出洗脸用具等。
周吉:(微笑着)到底成了无家可归的了……
富子也笑着点点头。
94.上野公园的一角
周吉和富子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嚼花生仁什么的。
周吉:(掏出怀表看看)纪子也该回来了。
富子:是吗?
周吉:还稍微早点。
富子:他爹,你要拜访服部先生就太晚了……
周吉:是啊,咱们溜达着走吧。
慢慢站起来。边走边望着市街那头。
周吉:喂,东京真大呀。
富子:是啊,要是不留神走错了路,还一辈子找不着呢。
周吉:嗯……
富子:呀!
忽然发现手提包忘在长椅上了,赶忙去取回来。
周吉:看那儿,马上就到。
于是,他们又并肩走了。
95.傍晚,代书处(服部的家)的门口
玻璃门已经关了,还拉上了窗帘。
96.里面的房间
来拜访的周吉和旧友服部修(68岁),还有他的老伴儿米子(60岁),异常亲切地闲话往事。
服部:哦,已经变成这样了?
周吉:打那以后,算起来也有十七、八年了。
服部:是啊——我每年都收到您的贺年片。
周吉:啊,我倒是应该写个信问候问候。
米子:尾道也有很大变化吧?
周吉:是啊,老天保佑,总算躲过了战时的轰炸。府上所在的西御所街那一带还是老样子。
米子:是吗?那儿可真是个好地方,登上千光寺,大好风光尽收眼底呀。
服部:是啊,花期一过,好吃的鲷鱼可便宜了……到了东京从来就没吃过鲷鱼。
米子:可不是怎么的。(忽然想起)哎,你。
服部:嗯?
米子小声地跟他嘀咕了几句。
服部:嗯,等一会儿。
这时一个穿西服的青年(住宿的人)从二楼下来。
青年:大婶,要是伊坂来了,请您告诉他,我在老地方的弹球房。
米子:(点点头)你去吧。
青年:拜托了。
说完出去了,米子也到厨房去了。
服部:啊,把二楼租出去了,那是个爱玩的人。
周吉:哦。
服部:是个学法律的大学生,可一点儿法律也不懂。
周吉:(微笑)是吗?
服部:净跑弹球房啦,打麻将啦。我看他老家的那位老子够倒霉的了。
两人放声大笑。
米子:(从厨房)哎,你来一下……
服部:嗯?哦……(对周吉)怎么样?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喝了,还是老规矩,喝一盅去。
周吉:啊。
米子: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
周吉:哪里哪里,突然来打扰……
服部: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的警察局长……
周吉:嗯,沼田先生……
服部:对,对,他也在这儿,就住在附近。
周吉:是吗,现在干什么呢?
服部:儿子在什么印刷厂当部长。现在他舒舒服服地养老了。
周吉:啊,那倒不错呀……
服部:你看找他一起走怎么样?
周吉:那可太好啦,这可没想到……他在这儿哪……
97.街上霓虹灯的广告塔
上野大街一带。
98.一家小饭馆的二楼
周吉和前辈沼田三平(71岁)、服部三人围着火锅在畅谈。
沼田:(举起酒壶)请,请。
周吉:哎呀,已经喝多了……
服部:哎,还差得远呢,好不容易凑在一起。
周吉:啊,最近已经不喝了。
服部:你本来就能喝。喂,县知事来尾道的时候……
沼田:啊,是竹村屋吧?哈哈哈哈!
服部:(对沼田)那时候你也喝醉了。喂,她叫什么来着?那个细皮嫩肉的姑娘……
沼田:阿梅?
服部:你喜欢她吧?
沼田:哈哈哈哈,所以你和知事先生还争风吃醋了,真够有意思的。
服部:(对周吉)你也有点喜欢她吧?
周吉:哎呀,净说让人脸红的话……(苦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早就该戒酒了。
沼田:不,不,没那个事。还是喝一点儿好。来,干了。
周吉:啊。(喝干杯中酒,递过空杯接酒)
服部:说实在的,你家挺不错呀。孩子们都挺正派。
周吉:哪里,怎么说呢……
服部:象我们家吧,哪怕两个有一个活下来也好哇,我常跟老太婆提这些话……
沼田:两个人都不在了实在让人痛心。(对周吉)你家只有一个不在了吧?
周吉:对,老二不在了。
服部:唉,战争真坑人哪。
沼田:嗯……一点儿也不错……不过,孩子啊,要是没有,就觉得冷清寂寞,可是有了呢,就渐渐地妨碍老的了。总而言之吧,不能两全其美。(心境凄凉地把酒喝干)喝呀!(给服部斟酒)
服部:嗯。
服部接酒。大家一时沉默不语。
服部:这不行,净谈这些就会泄气。
沼田:哈哈哈哈,那就精神起来。
服部:好,喝吧,喝吧。(说着给周吉斟酒)我家要是稍宽绰一点儿,今天晚上就住在我这儿,咱们来个长夜之饮……
随后站起来,到走廊拍了拍手。
服部:喂,哪位大姐拿酒来……(又拍拍手)哎,拿酒来。
边说边走下楼去。
沼田:——你来得太好了。
周吉:啊,我没想到在东京能见到你。
99.时明时暗的广告塔
100.同一天夜晚,近郊的街道
已经很晚了。
101.加代杂烩馆
沼田、服部、周吉三人,已经都有几分醉意,围锅而坐。服部已经喝过了量,迷迷糊糊的了。
店主加代是一位三十岁左右标致的女人。
加代:(把酒壶伸到沼田面前)给,热的。
沼田:噢,给我斟一杯吧。
加代:(边斟酒)今天喝得太多了。
沼田:平山君,这个女人怎么样啊?哪儿都挺象的吧?
加代:又来啦。
沼田:不象么?
周吉:嗬,象谁?
服部:(忽然抬起头)啊,象,象。
沼田:谁?
服部:象阿梅吧?
沼田:不象,不象,阿梅胖了。象我妻子。
周吉:嗬,那么说呀,倒是象喽。
沼田:象吧,这一带呀……
加代:喝得差不多就回府好不好?今天你喝得太多了。
沼田:说话刻薄劲儿也象。
加代:你真絮叨。
沼田:我老婆也常常这么说。哈哈哈哈,喂,再给我斟一杯来。
加代不理他。
周吉:(拿起酒壶)服部先生,怎么样?
随后伸过去,可服部已经迷糊了。
服部:已经不行了。
只是摇了摇头,少气无力。
沼田:(抒发感慨,对周吉)不过,你是最幸福的了。
周吉:怎见得?
沼田:到东京来,又有好儿子,又有好女儿……
周吉:府上不也是这样吗?
沼田:不是,我家的那小子就不行。光会看老婆眼色行事,找我的麻烦,真没办法呀。
周吉:他在印刷公司当部长还……
沼田:哪里够部长!不过是个股长。太不象样儿了。对我或者别人总是自称部长部长的,简直是个废物。
周吉:唉,没那个事。
沼田:晚生的孩子让我给娇生惯养地惯坏了……对比起来看,你那儿子真有出息,正牌的博士嘛。
周吉:不过,现在的医学博士也不稀奇了。
沼田:唉,我那儿子总跟我的希望背道而驰。首先,他就没个豪爽劲儿,也不懂什么叫鲲鹏之志,所以前些日子我对我那小子讲过这话。那小子却说:东京因为人多,都会拍马屁。你怎么想,是没志气的话吧?一点敢于拼命干的精神也没有。我可不是这么教养他的。
周吉:沼田先生,你稍微……
沼田:嗯?你不这么想?你感到满意吗?
周吉:啊,我决不满意,不过……
沼田:对吧,连你都不满意嘛……我自然感到伤心了……(说着揉揉眼睛)
服部:(忽然抬起头)啊,不行了,喝够了(于是又昏昏沉沉的了)。
周吉:不过,沼田先生。我这次到这儿来之前,感到我那小子总会弄得不错吧。可到这儿来一看,原来不过是个近郊小医院的大夫。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象你说的那样,也不满意呀。可是,沼田先生,这是人世间老子们的欲望,欲望是无止境的,我想,这种事非得想开点儿不可。
沼田:那么严重?
周吉:是的。
沼田:是吗,你也……
周吉:我那小子也不是那样的人……没法子呀。沼田先生,东京毕竟人太多了。
沼田:是吗?
周吉:是啊,自以为是可不行啊。
沼田:倒也是,现在的年轻人里,还有把老爹杀了也不在乎的呢。比比那些人,咱儿子还好多了呢。哈哈哈哈。
加代:糟糕,已经十二点了。
沼田:十二点怎么了?
加代:该回家呗。
沼田:哈哈哈哈,这方面你是真象啊。我喜欢这样的。
加代:(很不痛快地瞧了服部一眼)这位怎么办?
沼田:啊,别理他,别理他!今天晚上可得喝它个一醉方休。喂,你高兴吗?
周吉:嗯……高兴高兴。
谈话之中,眼部已经沉沉入睡了。
102.同一天夜晚,纪子公寓的走廊
不知从哪个屋里传来十二下钟声。
103.纪子的房间
被褥已经铺好,富子坐在上边,纪子给她揉肩膀。
富子:好了,谢谢。已经好多了……
纪子:不行……(继续揉)
富子:啊,今天一天玩的时间太长了。从热海回来又到志家那儿,接着又去上野公园……
纪子:太累了吧?
富子:没什么……太麻烦你了……觉得真对不起……
纪子:不……您二位来了我真高兴……倒是怕请不来呢。
富子: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纪子仍在捶背)行了,别捶了。
纪子:是吗?
富子:实在太谢谢了。
纪子站起来,把水壶和茶碗放在富子的枕旁。
富子:你明天一早还得上班,搞到这么晚实在是……
纪子:不,妈妈倒是该睡了吧?
富子:那就睡吧。
纪子:请吧。
纪子照顾富子躺下,给她盖上被。
富子:想不到你让我盖昌二的被子。
纪子站起来去关窗户。
富子等纪子回来后——
富子:哎,纪子……
纪子:啊?
富子:我说的话你千万别介意……
纪子:什么事?
富子:昌二啊,已经死了八年了,可是我看到你还摆着他的照片,实在是过意不去……
纪子:(面带笑容)那又怎么样呢?
富子:可你还年轻啊……
纪子:(笑笑)已经不年轻了……
富子:不,真的。真感到对不起你。我也经常和你爸爸讲起你,不管什么时候,要是有合适的人,你就别顾虑,改嫁吧。
纪子:……(笑笑)
富子:真的。你要是不听话,我们真的难过极了。
纪子:(笑笑)好吧,如果没有合适的就……
富子:有,象你这样的,一定找得到。
纪子:是那样吗?
富子:……到现在还总是让你这么辛苦,我实实在在对不起你呀……
纪子:好了,妈妈。我这样太任性了。
富子:这样就未免太……
纪子:不,不是的。我这样倒是觉得轻松些。
富子:唉,现在这样可以,可渐渐上了年纪,仍然只身一人,那该多孤单呀。
纪子:不,我永远不会老的。
富子:(感动地落泪)你……真是个好人哪……
纪子:(淡淡地)睡吧。
说完,站起身关上灯,钻进被子。可是不一会儿,纪子的眼里也渐渐涌出了泪水。
104.丽容美容院
电灯灭了。椅子、工具都用白布蒙上。
105.里间屋
志家和库造并排躺着。
敲门声。
一个男人的画外音:晚上好……晚上好……
两人睁开眼睛。
敲门声。
画外音:喂,喂,喂,喂……金子先生!
志家:哎,谁呀?——是谁呢?
库造:嗯。
志家一边扣上睡衣扣,一边往外走。
106.店铺
志家打开店堂的灯。
志家:哪一位?
声音:我是这儿派出所的高桥……
志家:噢,对不起!
她开门,一个巡警站在门前。
巡警:啊,对不起,这么晚……我带来一位你家认识的人。
志家:……?
巡警:他喝得太醉了……
周吉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
志家:怎么,原来是爸爸?(对巡警)真对不起。
刚说完,沼田跟着摇摇晃晃也出现在门口。
巡警:那,我走了。
说着敬个礼要走,沼田也对着他一声不吭地回了个礼。
周吉和沼田几乎烂醉如泥了。
志家:(看着沼田)他是谁?爸爸……
周吉:啊……
就在志家关门这工夫,他们两人穿着鞋就上来了,一屁股坐在烫发的椅子上。
志家:(回来)爸爸!怎么回事?爸爸!
周吉:嗯……
库造也穿着睡衣从里屋出来。
库造:怎么了?
志家:带来一个陌生人。
库造:谁呀?
志家:不知道。
沼田:(舌头不好使了)啊……真高兴,高兴……嗯……
志家:(有些发火地)怎么回事,爸爸?爸爸!怎么回事!
周吉:(醉得迷迷糊糊地)噢……根本……没办法……嗯……真高兴……
志家:可真的没办法。(皱着眉头)好不容易把酒戒了,又喝啦……(看看沼田,使劲摇晃他)喂喂,喂喂,你……
沼田:啊,高兴,真高兴……
志家:(又摇摇周吉的肩膀)爸爸!爸爸!真没办法!
随后灰心丧气地坐下。
库造:怎么搞的,在哪儿喝的?
志家:哪儿!!(大发雷霆地牢骚起来)没出息呗……爸爸过去就好喝酒。一去参加什么宴会,准得喝得醉醺醺地回来。那会儿,也真难为妈妈了。我们简直烦死了。京子出生以后,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似的,完全戒了,我们都觉得老天保佑。
沼田:(突然发狂地)啊,那不行。啊,不行!不行!
以为他还要说下去,可是又呼呼地睡了。
库造:(不由得皱皱眉头)哎,怎么办?
志家:(厌烦地)以为他今天不回来了呢,可倒好,反倒带来个不认识的人……真讨厌……
说完进了里屋。
107.里间
志家扫兴地一屁股坐在被子上。
库造进来。
库造:喂,也不能让他们那么睡下去呀!
志家:……我没办法……
库造:叫木代到下边来,让他们去二楼睡吧?
志家:醉成那样,还能上楼?
库造:那怎么办?
志家:不管他们……(站起来)你拿上这个(指指毛毯)到二楼睡去,让他们就在这儿睡。
库造:行吗?
拿着毛毯站起来。志家把自己的毛毯也给了他。
库造抱着毛毯走出去。
志家揪平下面的褥单,把座垫叠起来当枕头,一边干一边不停地唠叨。
志家:……真麻烦,要回来就痛痛快快地说一声也行嘛……回来这么晚还醉醺醺的……喝酒真讨人厌……还带个生人……糊涂死了……
108.店堂里
周吉和沼田依然窝窝囊囊地坐在椅子上,鼾声如雷地大睡。
109.清早,纪子公寓的外景
110.走廊
纪子端着洗过的碗筷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111.室内
富子在做回家的准备,穿上袜子。
纪子进来。
富子:真给你添麻烦了……
纪子:不,倒是让您住这么脏乱的地方……
富子:你上班要迟到啦。还来得及吗?
纪子:来得及,没关系——(从柜子上拿下个纸包)哎,妈妈……
富子:什么?
纪子:……怪不好意思的,把这个……
富子:什么?
纪子:(笑笑说)给妈妈的零用钱。
富于:怎么,你……
纪子:不,的确少了点……
富子:你这样可不行……
纪子:纯粹是表表心意……
富子:不行,不行!
纪子:妈妈……(抓起富子的手塞给她)
富子:这样不行啊。
纪子:(硬按住)收下吧。
富子:唔,倒是应该我给你呀……
纪子:不,不能那样……,请您收下吧,妈妈。
富子:好吧,我收下,那就谢谢你了。
纪子:(笑着)收起来吧。
富子:你本来有很多用钱的地方呢,还给我们,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拉过纪子的手)谢谢你了,纪子……谢谢了……
纪子:(快活地)妈妈,您就消消停停地……
富子:噢。(悄悄地擦擦眼泪)
纪子:下次到东京来,请妈妈再到我这儿……
富子:哎,……不过,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了……恐怕没工夫吧,你也到尾道去一趟吧。
纪子:很想去拜访啊,再稍近些就好了。
富子:是啊,的确远哪。
纪子站起来关上窗户。
富子也站起来,忽然停在昌二的照片前,目不转睛地看着。
纪子发现放在那里的牙刷和牙膏——
纪子:妈妈,您忘的东西。
说着递给她。
富子:啊……这程子就是好忘。
笑着,把牙刷牙膏装进手提袋。
112.夜晚,东京火车站,十号站台下的候车室
乘长途列车的旅客都排队等候剪票。队伍中还有来送周吉和富子的幸一。志家和纪子他们一群人。
幸一:到名古屋、歧阜一带就天亮了吧?
周吉:对。
志家:到尾道几点?
幸一:明天中午一点三十五分。
富子:那,给京子打电报了吧?
幸一:打过了。车到大阪,敬三也一定会到车站去。
富子:嗯。
纪子:妈妈,在火车上要是睡得实就好了……
周吉:啊,这位不论在哪儿都睡得好。
富子:就是不能睡,反正明天过晌也就到了。
志家:爸爸,酒可能喝得太多了。
周吉:啊,昨天晚上是因为碰上阔别许久的朋友了……
志家:头疼已经好了?
周吉:啊,好了。
幸一:喝得太多了。
富子:这回可是个很好的教训。
周吉:噢……给你们添了好多麻烦,多亏了你们,玩儿得挺痛快。
富子:大家都很忙,还那么照顾我们……可这回都见到了,所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也就用不着大家特意跑一趟……
志家:(笑笑)怎么了,妈妈,您那么泄气,简直就象从此永别了似的……
富子:嗯,真的呀。离得太远了。
广播通知开始剪票——
旅客们熙熙攘攘地站起来。
他们这几个人也分别提着行李站起来。
志家:太挤了。
幸一:嗯,不过就这么多人还能有座位。
旅客的行列缓缓向前——
剪票口上的时钟——
广播还在继续。
113.大阪风光(早晨)
大阪城——
工厂区林立的烟囱等等。
114.能看到大阪城的车站里边
敬三(27岁,周吉的三儿子)着急地横跨铁轨走来。
115.站内办事处
四、五个站务员在办理事务。
敬三进来。
“你好”
“你好”
敬三:(对老站务员)昨天实在对不起。
老站务员:噢,你爸爸妈妈来了?
敬三:是的,出事了。原来倒是不想在这儿停一停的,可是我母亲在火车上身体就不行了……
老站务员:怎么样了?
敬三:什么病不知道,这儿堵得慌,说是心里难受。
老站务员:是心脏的毛病?
敬三:大概是晕车。好久没坐火车的缘故吧。
边干工作边说——
敬三:昨天我可忙坏了。到出租被褥的铺子租被子,请大夫就去了两次,真忙死了。
老站务员:哦,那现在怎么样了?
敬三:已经好点儿了,今天早上就没事了。
老站务员:你母亲多大岁数了?
敬三:多大岁数了嘛,已经过六十了。有六十七还是六十八了吧。
老站务员:上了年纪的老人,可得好好照顾,要尽孝道啊。到了想尽孝道而双亲都不在的时候,那就晚了。
敬三:是啊,可我眼下是连送葬的被褥也无力奉上一条的局面啊,哈哈哈哈。
说完继续工作。
116.敬三的公寓
郊外一座简陋的长排房的二楼上,从窗子可以看到外面林立的烟囱。
富子从病床上坐起来,喝药面儿。
周吉:……大概因为火车上人太多才晕的。
富子:可能是吧。
周吉:好点吗?
富子:嗯,已经完全好了,照这样,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了。
周吉:唔,还是打扰他们一个晚上,我们坐明天比较空的火车回去吧。
富子:京子一定放心不下了。
周吉:嗯。
富子:……不过,没想到在大阪下车,敬三也看到了。仅仅十天孩子们就都看到了……
周吉:嗯。
富子:孙子们也都长大了……
周吉:嗯……老辈儿人常说,人哪,疼孙子辈比疼儿女还厉害。你怎么样?
富子:您呢?
周吉:还是疼儿女。
富子:是啊。
周吉:可是,孩子们一长大就变了。志家小时候不也是待人亲切的孩子吗。
富子:是啊。
周吉:女孩子一出嫁就没指望了。
富子:幸一也变了。他本来是待人更亲切的孩子。
周吉:很难可老人的心……(两个人一起凄凉地笑了)……人总是不知足的,说起来,还都算不错嘛。
富子:当然不错,应该说是很好嘛。我们还算很幸福的呀。
周吉:的确,我们算是很幸福。
富子:当然,我们是很幸福。
117.东京,清晨,幸一的家
里院,阿勇在玩沙子。
118.诊疗室——候诊室
文子在清扫候诊室。
幸一在诊疗室看信。
幸一:爸爸妈妈回家的路上在大阪下?
4 ) 《东京物语》:小津 • 静隐
小津的电影基调缓慢而安详,但只要静下心来,很容易上瘾。家庭是小津不变的主题,家人之间的情感秘语在他低视角的长镜头下轻缓流淌,看似波澜不惊,其中却蕴藏着暗涌。正是这种好像夜海听潮的对比,让人欲罢不能。
《东京物语》中年迈的父母到遥远的东京看望儿女,从头至尾,父母与儿女之间都保持了温情与包容,但私心却在儿女的内心中蔓延。父母对儿女的爱的无私,反衬出儿女对父母的爱的自私,生命的凉意在一片祥和中渗出,像惨白中刃出的血。
然而世间有谁不是正扮演着这样的儿女。小津一生没有成家,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在母亲离世的第二年,他也不肯留恋这个枯寂的世界了。小津对家的执着,深藏着对母亲的眷恋和对失去家人的恐惧,这种失去,恐怕不只是生命,还有眷爱。
女儿志子的表现像极了生活中某些做女儿的。她不情愿招待父母,不许丈夫带他们游玩,不给他们糕点吃,因为糕点比饼干要贵一点。她急着索要母亲遗留下的衣服和物件,为的是“留个纪念”。这样的女儿,难得她真心诚意地觉得自己是如此孝顺。
此时的小津没有动用程式化的批判和讽刺,只是平实记录下女儿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甚至还加入了些许略带善意的幽默,来稀释志子的可恶。由此,明白如唠家常、叙事如肥皂剧的故事有了思虑的空间,家因此意味深长,小津因此无比动人。
日本人崇尚凄绝之美,这种根植于民族性格的癖好,在小津这里表现为一种静隐,意指静谧隐忍,在这种静隐之下,是潮水般的暗涌。平和的小津执意要表彰内心的美好,这便是老夫妇已故二子的妻子纪子。在电影中,她是惟一肯用真心对待老人的美善化身。
熟悉小津电影的人不会忘记纪子,也不会忘记她的扮演者原节子,在《晚春》、《麦秋》、《秋日和》等影片中,她一如既往地美好,用善良和隐忍温暖着每一个观众的心。原节子一生未嫁,曾传出她与小津订婚的消息,但此事止于美好的愿望。她不肯把苍老带给观众,42岁便淡出影坛,她略带忧伤的笑,深深地打动了小津,也毫无悬念地击溃了我们。
5 ) 罗森鲍姆演讲:小津真的很「慢」吗?【译】
作者:Jonathan Rosenbaum
译者:csh
本文为罗森鲍姆为东京研讨会「世界的小津」准备的演讲(1998年12月11日)
我想引用小津安二郎的《我出生了,但……》(1932)中的一个时刻作为开场白,对我来说,它具有尤为重要的意义。它处于这部影片从喜剧转向悲剧的关键节点,发生在父亲在老板面前扮演小丑之前。父亲的两个儿子在看家庭电影的时候,针对屏幕上出现的「斑马」爆发了争论——它究竟是覆盖在白色上的黑色条纹,还是覆盖在黑色上的白色条纹?这制造了一场骚乱,导致放映暂时中止。关于小津的一场欺骗性的、分散精力的、同样天真的辩论,已经以同样的方式持续了很多年:「他究竟是一位现实主义者,还是一位形式主义者?」在这场辩论中,令人遗憾之处在于,人们没有意识到,在小津的世界里,电影形式与社会形态并不是势不两立的,它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因此你不可能只探讨其中的一种。我认为,这一事实是我的立论基础,我希望自己可以在接下来的讨论中证明这一点。
最近,我去了芝加哥的一家我最喜欢的中餐厅吃饭,那里的服务员恰好是一位狂热的电影迷。他一边帮我点菜,一边倾诉他对于蔡明亮的热情。当我提到自己会在东京做一次关于小津的简短演讲时,他对我说:「我对小津了解的不多,他的电影太慢了。」以下的讨论主要是为了回应这种对于小津的评论。
我的第一反应是,小津的一些无声电影——尤其是《我出生了,但……》,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一点也不慢。这是当今全球电影文化的症候:在讨论之前,默片常常会首先被排除。但我的第二个反应是,我想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我们称一部电影很「慢」的时候,我们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形容词常常带有贬义,即便是被用来形容罗伯特·布列松、卡尔·德莱叶、侯孝贤、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F·W·茂瑙、小津安二郎、雅克·里维特、让-马里·斯特劳布和达尼埃尔·于耶、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或是雅克·塔蒂。为了联系日本文化回答这一问题,我想要提出一些假设。
其中的一种假设,来自卡尔海因兹·斯托克豪森的一篇挑衅性的短文,它的名字是《礼仪性的日本》。我在二十五年前的《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第一次读到了这篇文章(1974年10月25日,1189&1191页)。为了探索自己对于各种日本仪式的迷恋——能剧、火炬节、相扑和茶道——斯托克豪森分析了他对自己所谓的「日式计时」的看法:
在看待时间的角度上,欧洲人绝对是平庸的。他们已经在某种潜在的时间范围中安顿了下来。而日本人则不同,他们可以在某一时刻作出极快的反应,而在另一时刻作出极慢的反应。与如此广阔的范围相比,欧洲人生活在一个极为狭窄的范围之中。与欧洲人相比,日本人较少呆在中间的区域里。
斯托克豪森还暗示,日本的西化与美国化,有可能淡化、侵蚀这种区别。这是一个微妙的问题,莲实重彦曾在他的小津论著《导演小津安二郎》中提出了具有说服力的论点,他指出,小津的作品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美国对于日本文化的影响。不过,由于他是一位思考美国影响的日本评论家,而我是一位思考日本元素的美国评论家,所以从侧重点上来说,我们看到的东西有所不同。但无论如何,我想提出的是——这也是我的第二个假设——在小津的创作实践中,似乎隐含着这样一种观念:日式视点的快速反应往往对应着站立和行走,而缓慢反应则往往对应着落座。
我指的是什么呢?《我出生了,但……》中被我认定为「快」的元素——尤其是某些场所简短的固定镜头,或是某些镜头的移动速度——可以与隐含的、站立着或是行走着的观众联系在一起。当镜头的运动跟随着正在行走的人物时,人物的速度与隐含观看者的速度显然是相同的。此外,影片中被我认定为「慢」的元素,则主要出现在人物坐着的场景。
显而易见,现在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坐着看电影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需要反思这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反思也是一种适合坐着进行的活动。然而,在当代商业电影(尤其是美国商业电影)中,疾驰的汽车与突如其来的爆炸,以及被我们称作是「动作」的东西,都有着极快的速度,更不用说许多电视剪辑的频率了。这一切都会让小津显得「保守」和「老套」,在观看这类电影的时候,我们仿佛是在一边奔跑一边看,没有任何反思的机会。
在我看来,小津真正「意识」到了我们是坐着看电影的,在他的风格中,这似乎是一个基本的维度。在他的影像中,许多被认为是困难的、有问题的、或者仅仅是「慢」的东西,其实都基于这个基本的事实。一般来说,小津电影中的人物在吃饭和交谈的时候都是坐着的。在《我出生了,但……》中,作为中心人物的两个小男孩主要是站着的。但在影片的早期,当他们吃早饭的时候,在他们穿上鞋子离开家门之前,以及当他们决定逃学到田野里吃午饭的时候,他们都是坐着的。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们也是坐着的。在父亲的老板家看家庭电影的时候,他们也会坐着,当然还有后来与父亲吵架之后、拒绝吃饭的时候。可以说,这些段落都是具有相对自省性的时刻。
不过,在这部影片中,社会行为、社会调节至少与自我调节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而「速度」的议题,与这三个方面都存在着关联。在影片的早期阶段,男孩们因为害怕挨打而逃学。在田间吃过午饭之后,其中一个男孩提醒他的兄弟:「我们今天的作业应该得A。」不久之后,他们都站起来吃完了午饭。这个动作与影片中的其他动作一样,暗示着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需要的是机敏与「运动」,这两样东西在站着的时候更容易获取。
为了表明这一点,影片进行了一次剪辑:我们看到,学校里的其他男孩聚精会神地站在操场上,听从着教官的指示,转着身子,然后以军姿行军。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一系列活动都是在固定镜头中拍摄的。但是,当男孩们从右往左快速地走过镜头的时候,镜头开始快速地进行从左往右的反向移动。接着,在男孩们的父亲工作的办公室里,还有一次同样的剪辑,将我们引向了一个从左往右的快速运动镜头——那是一个著名的镜头,我们可以看到镜头以较高的速度,从一排排办公桌前的工人身边走过。在镜头经过每一个工人的时候,他们都会打哈欠——有一个人例外。于是,镜头回到了他的面前,停下来等他也打哈欠。他打完哈欠之后,镜头会以同样的速度继续移动,工人们也继续打着哈欠。在小津的创作序列中,这是一个相当现代主义的时期,因为它将导演的权力地位,与国家的权力相提并论——具体来说,这里的国家权力是学校与办公室的权力。在影片中,除了田间(由男孩们统治)和家庭(由父亲统治)这两个不确定的权力区域之外,这是两个主要的权力区域。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爆发冲突的场所是田间与家庭,而不是学校与办公室。因为在学校与办公室中,行事法则是较为绝对的。小津基于速度与运动,在学校与办公室之间画出了一条平行线,并以喜剧的方式,在这两个场所关注那些不遵守规则的人。而他也会为其他地方的冲突,提供一个特定的背景。
此外,通过并置摄影机施加的权威与办公室施加的权威,小津明确地呈现了电影形式与社会形式之间的重要关系,这种关系贯穿在他的作品之中,发挥着重要的意义。
《东京物语》(1953)则与《我出生了,但……》不同,它可以被确凿无疑地认定为一部「慢电影」。这并不是因为小津在他的材料之上施加了某种外在的形式结构,而是因为他的焦点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的动作是缓慢的,而且他们坐着的时候要比站着的时候多。当然,影片里也有一些较快的动作,但那与他们在东京的孩子有关,他们过于忙碌,所以没法花太多的时间在他们的父母身上。不过,总体上来说,这仍是一部以父母的动作、而非年轻人的动作为主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最能让人联想到速度的元素——是的,也就是火车,它们带着那对父母从尾道到东京、从东京到热海(然后返回)、从东京到大阪,再从大阪返回尾道——几乎没有出现过。我们在体认「行驶中的火车」时,看到的往往是风景镜头中的细节,它们近似于其他的那些闲散画面,像是尾道港中行驶的小船,或是母亲临死前飞蛾扑火的景象。它们就如同音乐中的重音,构成了速度与运动的象征,它们可以让相对静止的氛围变得轻松起来。
最贴切的例子出现在影片的结尾处,那对父母的儿媳妇纪子乘着从尾道返回东京的火车。我们先是在两个连续的镜头中,从外部审视了那列火车。直到第三个镜头的时候,我们才看到坐在车内的纪子,她检查着母亲的手表,那是父亲送给她的纪念品。时间是《东京物语》的核心主题,这一论点可以解释很多段落,包括落在声轨结尾处的时钟滴答,以及临近结尾时被强调的火车与手表。在《我出生了,但……》之中,速度往往与挣扎和绝望联系在一起,因为它与认识、反思的迟缓性相违背。而在《东京物语》中,速度则与纪子这一人物的希望联系在一起,这只能是因为,这部作品引导我们去相信,这个人物代表着某种改变未来的可能性。
根据大卫·波德维尔对小津电影的定量分析(参见《小津与电影诗学》[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377页]的附录),《东京物语》可能不是小津最「慢」的电影。从这个表格中可以得知,《我出生了,但……》中有1371个镜头,《东京物语》有786个镜头,而我不太熟悉的《父亲在世时》(1942),则是小津现存影片中镜头最少的一部,只有353个。此外,《我出生了,但……》的平均镜头长度为4秒,而《父亲在世时》的平均镜头长度达到了它的2.5倍以上,为10.2秒。我有点疑惑的是,通过这种定量分析,究竟能够得到何种程度的结论,尤其是这种分析既涉及了无声电影,也涉及了有声电影,而且字幕的存在也改变了我们的观感。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从波德维尔的这些数字中推测,《东京物语》属于典型的小津晚期风格,但它并不一定就代表着某种极端。
但是,与此同时,另一部时期相对较晚的影片《早安》(1959),改变了我们目前为止思考速度的方式。这部影片包含了819个镜头,平均镜头长度为7秒,这似乎会让它比《我出生了,但……》来的慢,同时也比《东京物语》来得快。但事实上,小津在《早安》中对于剪辑、镜头的处理,并不能真正纳入斯托克豪森所描述的「中间区域」的范围,他认为日本观众不太适应这种范围。
如果从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我出生了,但……》可以被定性为快,《东京物语》可以被定性为慢,那么《早安》可能无法被恰当地定义为两者中的任何一方。与冲突、分离相比,早安更注重的是共存与互动。实际上,从节奏与韵律上来说,这其实是小津的作品中最为复杂的一部。在大多数场景中,人们会同时发现站着与坐着的人物,事实上,在许多「静态」的外景镜头中,也会有一些人物走过。这部影片的「动作」可能与《东京物语》一样少,但是,无论是人物还是场景,这部作品的整体质感都很轻快。虽然对于五十年代的日本情景喜剧,我并没有什么权威性的说法,但我想,它们与同时期的美国情景喜剧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想小津有意识地借鉴了这种形式。也就是说,「电视」不仅仅是《早安》的情节核心,也是其叙事结构的核心。
尽管《早安》与《我出生了,但……》存在着许多主题上的呼应,但事实上,这两部电影是完全不同的。从许多方面来说,《早安》的结构将「快」与「慢」结合到了一起,它并置了许多不同的元素,探讨了它们在形式、社会双重层面的等价性:我们可以看到小学生的放屁比赛、情侣之间的小声交谈,以及邻居之间的问候。《早安》的协调性不仅仅在于整体叙事的进展,也在于许多具体的细节,譬如弟弟玩呼啦圈的画面。他站在原地不动,但同时又迅速地摇晃着屁股。
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速度是相对的——在这样一部以共存与相对性作为核心风格与主题的影片中,情况尤其如此。「小津是慢的吗?」正像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样,我们无法用单一的答案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的作品太过丰富、多样,所以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最伟大艺术家的功能之一,就是要消解这样的问题,或者至少是把它转化为其他问题。因为在欣赏小津的时候,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他的速度,而在于我们跟上他的速度。
6 ) 人在时空里的存在与虚无
尾道的早晨,楢山的灵魂都来这个寂静的角落避难,他们的存在已经被过去的时光和过去的欲念燃尽,在刚开工的船桨声中,传来乌鸦的胃液吞噬青春的声音,民间作坊的烟囱里喷出肌肉蒸发后的水汽,从搬运游船的湖水到火车铁轨上的民间作坊,两个老人的存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气垫揭示了他们一生的样子:当气垫消失时,埋怨、应付、尴尬随之而来,当气垫再现时,一切都烟消云散,回归正常生活。但实际上,气垫就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被动过,它的存在与消失只取决于人,两位老人也是和气垫一样的命运,他们是否存在取决于他们周围的人:京子、邻居,她们对两位老人的相处模式都是公式化的、习惯性的,而正是因为两位老人的存在才有了她们烧水灌茶壶、在窗口问候的习惯,没有了这些重复的、无聊的动作,两位老人就不存在。
东京的夜晚,歌舞伎的音乐掩盖了蝉的泣鸣,于是蝉的角落转瞬即逝,那里曾经存在过的思考、寂静都成为曾经的了,它们的灵魂和尚未记事的孩子的记忆一起消失,但记忆和梦中的天真性会给予与它们相关的存在以现象学的价值:睡着时蚊香的萦绕、存在于未来的拔草时的欢愉、存在于过去的叛逆和对周围人的不屑......当过去、现在、未来的声音同时在梦里响起,那么在此空间中消失了的东西才是可以延续的,所以在这个夜晚里,清醒着的、交流着的、被注视着的大人和传到每一户人家、每一处街道、每一个角落的歌舞伎音乐已经不存在了,真正存在的只有已经睡着了的小勇和被掩盖住声音的蝉,尽管大人们都在努力使聊天继续着,但他们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尽管歌舞伎音乐很大,但也不会持续整个夏天,不参与的、被隐藏的,才是真正存在的,相反,两位极力参与话题、一直处在镜头里的老人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热海的正午,一切都是富足的,但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在这里只有关于另一个城市的记忆、期待,热海的正午就是对尾道清晨的记忆和对东京夜晚的期待的复制。在尾道扇去的风,最终会在热海被扇回来;在东京夜晚听到的歌舞伎音乐,会在热海的午夜传来回响;从尾道民间作坊飘出的水汽会变成东京上空的浅层云,再落下成为热海的温泉。当尾道、东京的声音响起时,热海才有了自己的客体化意义,这座基于记忆建造的城市只能提供给怀旧上瘾者和善于想象的、只有天真性、没有技术的艺术家。热海的午夜才是热海真正的存在,麻将、情歌、纵情,人生的概念消失了,白天的记忆也消失了,有的只是关于今晚,今晚越是麻木越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两位老人还是生活在尾道。在尾道,他们的存在取决于他们周围的人;在东京,他们因为找不到可以让自己隐藏、不参与的角落而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在热海,他们无法适应这里的存在。
在镜头里,影子就是围墙,家具就是屏障,帷幔就是屋顶......一切都很规范、整齐,像完成好了的古典画,但镜头里的事情是现在发生的,长子幸一、长女志泉、二儿媳纪子.......都是现在和自己打交道的人,伞也是现在用的、现在被遗忘的,这些正是因为发生在现在,自己才需要去花时间去维持与他们的联系,不论是金钱还是时间上的花费,都会让两位老人尴尬、疲惫,在现在时,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只能像被框在照片框里的静态图那样被旁观者观察,年老意味着成为一部作品,一个被保存的时间段,供他人去欣赏、解读出意义,失去了旁观者,现在就是虚无,在一个质点里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响,但作品里的一切都是公平的,在观者看来,不论是与幸一的交流,还是与纪子的交流,都是一样无聊、虚假,他们动机的善恶不会影响他们在观者心里的地位,但是观者都无法搞懂他们心中究竟有怎样的秘密才能让他们如此卖力地表演、如此辛苦地与他人保持联系,或许是无法独自处理自己的孤独所以对他人有期待,或许是希望他人对自己也如同自己所表演的那样善良......在旁观者的解读中,现在的他们才有了存在,于是公平也没了,公平是证明虚无的唯一充分条件。
现在时里生活着的动态的人要通过旁观者的欣赏、评论才能存在,而真正“活”在相框里的次子昌二反而是可以确定存在的,因为旁观者就在那里,两位老人、纪子都因为受他的影响而感受到他的存在,在纪子进屋后,第一个室内的镜头中昌二的照片处在正中央且高于父母的位置,而后他们讨论的话题例如纪子的守寡生活、改嫁、战时生活都是由昌二引出的,当我们在看屋子里的父母、纪子时,看到的不是一场愉快的聚会,而是昌二挥之不去的灵魂,整个日本也飘着无数“昌二”们的灵魂,他们是在日本重建后能证明八年前战争的唯一证据,这场战争的失败让自由贸易取代了家庭配给制,随之而去的还有“家长”的存在,失去作为“家长”存在后的老人只剩下了记忆,在东京,死者会因为生者的思念和眼泪而复生,纪子与老人们都在因为内心的秘密表演着,那时我们内心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昌二的肖像,直到纪子在半夜流下眼泪时,昌二才真正在我们内心复活,东京的酒精都是经过泪水发酵的,当父亲饮下酒精时,幸一的存在也在我们内心复活,不是那个在镜头前表演的幸一,而是一个匆忙的、压力大的幸一。如果说热海的半夜是生者和在场者的游乐园,那么东京就是死者和不在场者招魂的祭台,在母亲去世时的那个清晨,我们在尾道的码头和街道看到了真正的东京:一切都是一场被表演的寂静与沉默。这就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一场人为的虚无。
一首写于过去的儿歌只属于未来,期待,这个行为会持续人的一生,但始终都会保持最开始的童真性,排队跟着前面的同学一起去打水,当我紧绷的眉毛被清凉的水缓解开的时候,我、水、水桶都是存在的,当父母怀着期待去东京时,东京是不存在的,东京是一个没有期待的城市,这里只有学业、工作、历史,这里的房子、衣服、行人都是没有未来的,因为他们的结构已经定型,就像大人的骨头不会再生长,50年代的东京和21世纪的东京,没什么区别,这里的人一直都在表演着比其他人更有教养的样子。而在尾道,一切都还在那里,京子、平山周吉、船舶、码头、凉棚,慢悠悠的,永远期待着被涂饰,永远期待着火车载来新的乘客,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京子直言不讳,内心没有秘密,你看到她,她就在那里,就像火车的起点和终点一样,是注定了的,清晰明了的,平山周吉也期待着,自己在未来的某一个夜晚,会因为思念老伴而流下眼泪,因为期待,这滴眼泪已经存在了,而在前往东京的火车上的纪子,她在逐渐失去未来,而她已经有的未来只能保留在公公送给她的手表中,到了东京后,手表、纪子都会变得不存在,东京的故事就是关于虚无的故事。
7 ) 亲情的隔膜——《东京物语》
平山夫妇满怀欣喜的去东京看望成家立业的儿女。从尾道到东京,相隔甚远,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孩子对父母表现出的只是一份表面上的客气,孙子则一副冷淡的态度,对老人不理不睬。
刚到长子敬一家,媳妇问敬一晚餐准备什么,除了肉要不要加些生鱼片?敬一说不用,肉就可以了。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聊,难得聚在一起,敬一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话想跟父母说,坐了一会便请父母回房休息。
熄灯后,两位老人静坐在蹋蹋米上,满脸惆怅。
住到女儿文子家时,女婿买了一盒蛋糕回来给老人,说很好吃让文子先尝一个,文子吃了一个后抱怨道,“好吃是好吃,但是太贵了,不用给他们吃这么贵的东西,给他们吃饼干就好了。”
在东京待了几天,老人一直没有机会出门看看,儿子和女儿看起来都很忙,无暇照顾他们。文子觉得“过意不去”,打电话请纪子帮忙带老人出去玩,纪子欣然接受,她请了一天假陪两位老人在东京逛了一圈,然后请他们去自己家吃晚饭。
纪子也是老人的儿媳妇,只不过他的丈夫已经去世八年了,不论这八年有着怎样的辛酸和痛苦,纪子都只字未提,她总是面带笑容,亲切的对待两位老人。
只是她这频繁出现的甜美笑容的特写镜头,令人感到心酸,好似她内心的苦楚、挣扎就这样随着笑容一起溢了出来。
敬一和文子为了减少麻烦,为了能少花些钱,就一起凑钱让两位老人去热海温泉度假,还为他们预订了一个便宜且能看得到风景的房间。
在热海旅馆的客房里,老人享受着宁静的环境,喝着茶欣赏窗外美丽的风景,约好明天早起去海边散步。
只是他们没想到,入夜后旅馆里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走廊上、屋里屋外,年青人聚在一起打麻将,弹琴唱歌,只有两位老人躺在黑暗中默默忍受着这份不属于他们的喧嚣。
清晨,两个失落孤寂的背影默默地坐在海堤上,老人明白这里是适合年青人的地方,他们决定回东京。
文子看到突然回来的双亲,一脸不满,责备他们回来的不是时候,晚上她要在家里办聚会。老人相视无言,无奈的重新拿起行李离开文子的家。
他们打算去纪子家住一夜,可是纪子的家太小了,不能同时接待他们两个人,老父亲就让老伴独自去,自己去找同乡服部,打算在他家寄宿。
服部显然没想收留平山,就请他出去喝酒,还叫上了另一个同乡老友,三人在酒馆里喝酒叙旧,谈起了各自的儿子,他们都对自己的儿子感到不满意,事业不算大有成就,而且还对自己的父亲态度冷漠。
“失去你的孩子是很痛苦的,可住在一起却不知怎么相处,真是左右为难啊。”
本想就此喝通宵的平山,结果因为酒馆打佯,和朋友一起被警察带回文子家,文子对半夜醉醺醺回来的老父亲非常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第二天老人要回家了,在车站,老母亲对前来送行的儿女说,这趟回家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我们离的太远了,就算将来我有什么不测,你们也不用回来了,大家都这么忙。那一刻,他们不知道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谈话了。
在火车上的第一天,老母亲因为生病在大阪临时下车,请在大阪工作的三儿子敬三照顾。敬三非常不满地跟同事抱怨着,他觉得这是桩麻烦事。
老母亲对短短十天就见到了所有的孩子感到很知足,回家后她便昏迷不醒。
收到母亲病危的电报,敬一和文子带上孝服赶当晚的特快来到尾道。老母亲在他们到来的第二天零晨去世了,在那之前她一直没有醒过来。
文子问纪子和小妹京子是否带孝服过来,她们答没有,文子就让她俩赶紧借几套回来。
敬三没有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在葬礼上,他悔恨自己当初没能好好对待母亲,自我解嘲般地说了句,“父母不进棺材,没有人会照顾他们。”
葬礼结束后,文子和敬一在饭桌上若无其事地聊起刚逝去的母亲,笑谈从前的往事。老父亲无意提到,他们的母亲在热海时就犯过头晕。文子一脸惊讶,她认为父亲应该早点讲,至少应该跟当医生的大哥敬一讲。敬一却说,母亲是因为太胖了才会生病的,跟这个没关系。
随后文子让京子把母亲最好的亚麻和服拿出来给她,她要带回东京做纪念,随后和敬一赶当晚的特快回东京了,敬三也走了,只有京子和纪子多留几天,帮忙收拾后事,陪伴年迈的老父亲。
京子不能谅解哥哥姐姐的所作所为,向纪子抱怨。
京子:哥哥姐姐们应该再多待几天的。
纪子:大家都很忙啊。
京子:可这样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马上就回去了。
纪子:这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他们有工作。
京子:可嫂子你不是也有工作么?他们太自私了。
纪子:可是,京子啊
京子:妈妈一死就要拿东西做纪念,我一想起妈妈心情就觉得伤心,外人反倒更有感情呢,骨肉之间不应该这样。
纪子:可是,京子啊,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也这么想。不过,孩子长大后,就开始渐渐远离父母了。大姐已经离开父母有了自己的生活,她绝不是存心不良,大家都是以自己的生活为重的。
京子:是这样么?我可不想自己以后变成这样,这太冷酷了啊。
纪子:的确。不过,或许所有人都会变成这样的,渐渐地就变了。
京子:那嫂子你也会变么?
纪子:是啊。虽然不想,但还是会变成这样的。
京子:这个世界真让人讨厌。
纪子:是啊,充满了讨厌的事情。
生活中,已见过太多这样寒心的场面了,子女对年迈双亲的不耐烦,媳妇对公婆的冷淡。现在我也会像京子一样因为年轻而说些负气话,可当我到了文子那样的年龄,有自己的家业时,又会变成怎样呢?当我们远离家人,去往很远的地方生活,相隔太久而不能见面,因为太忙而顾不上联系,生活的重心总是围着自己打转,到那个时候,我们也许会如纪子所说,即使不愿意,还是会变得冷酷起来?
事实上,不要说距离,即使是住在一起的,又有多少人在孝顺自己的父母。
回东京前,纪子向老人坦言,这八年来过得非常辛苦,希望生活有所改变,可日复一日,什么都没有改变,内心满是痛苦与孤寂。
老父亲对此表示理解,并希望纪子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还将老伴生前一直戴着的手表送给纪子作纪念。
“好奇怪,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但你却为我们做得最多,你连亲戚都不是。谢谢你。”
在老人的道谢中,纪子掩面哭泣,这眼泪似乎已经压抑了八年,在此刻倾泄而出。
影片的结尾,老人独自坐着,轻轻摇动着扇子,四周一片寂静,镜头在他的侧面一直停留着,让人看到了他的余生。
影片平淡、简洁,自然,生活气息浓郁。没有刻意渲染的悲伤,没有大哭大闹的场景,没有埋怨,没有责骂,但我们总能从演员平静的表情,不带异常情绪的台词中深深地感受到他们的内心世界,那些被压抑的不满,孤寂的滋味,痛苦的挣扎,自私的性情,冷漠的人性。导演将人与人之间那份很微妙的感情,用细腻的镜头徐徐叙说。即使已经泪流满面,还是想要放声大哭。
《东京物语》是小津安二郎拍摄于1953年的作品,现在看来,社会进步了,人性反倒止步不前。
“东京真大啊!
是啊,我们要是在这里走散了,就找不到彼此了。
恩”
看电影时总能一眼分辨出谁是刻薄的,谁是善良的,然后在心里默默评判着。可谁又能真正客观地评判自己呢,我们对父母是不是太过冷漠呢,我们对他人又够不够宽容呢?或许让我们灰心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们自己。
京子:哥哥姐姐们应该再多待几天的 纪子:大家都很忙啊。 京子:可这样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马上就回去了。 纪子:这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他们有工作。 京子:可嫂子你不是也有工作么?他们太自私了。 纪子:可是,京子啊…… 京子:妈妈一死就要拿东西做纪念,我一想
就这么默默地掉下了眼泪,想到了前几天爸妈要走的时候,我居然有“终于走了”的放松感,真的感觉到自己就是这样一点点变得自私了。
刚到东京的时候,妈妈说:“原来东京这么近。”决定离开东京的时候,妈妈说:“东京真的太远了。”
所有想说的都在电影里,相信每位观众都会有很深刻的体会
片中的纪子,好善良美丽的女人,一个完美的日本女人。
刚开始的几幕,觉得极做作,哪有众人说的这般好?再耐心看下去,方发觉,在表面的客套和微笑下,内心深处的悲凉。“其实我们是很幸福的。”“是啊,其实我们是幸福的呢!”等到我老时,也会这样和老伴相视而笑么?
寒假的一天,父亲出差,我和母亲一起窝在卧室看电影。她想看热闹点的,我坚持看这部,后来她看睡着了。当我看着电影里慈祥的老奶奶时,看着熟睡的妈妈,我觉得这就是天下母亲的模样。
东京那么大,如果有一天走失了,恐怕一辈子不能再相见……
胶片就是细节丰富啊。尤其对于小津这样见微知著一叶知秋的导演。取景的角度典型的日式美感,且又远中近景层次都在。甚至人物道具的位置都好像刻意小津化似的,看上去非常和谐。夸张的透视只用于列车,眺望的平铺画面简洁令人印象深刻。欧巴桑在海堤上笨拙地爬起来那一幕,奴家差点哭出来。
在国内软件上对日本电影的一星评价真的是爱国吗?本质只是没能力为国家做贡献只能在国人的软件上大骂国人想展现自己跟风赛博式爱国精神的网络小丑罢了😅
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作品,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
电影在流逝之外,人的变化在流逝之外。还有,这世界真让人灰心。
原节子小姐过世后的一个早晨重看。结尾她说:“不如意事太多了。天天一事无成的过日子,也十分寂寞。我内心深处,还在等待什么似的。”什么都不好的时候幸好还有好电影。
这部电影里可以看出的东西太多了。比方说如果注意了尾道家中的鸡冠花,就会明白黑白影像为彩色影像所不能取代的魅力。母亲在热海的防波堤上说,“东京游览过了,热海也来过了,可以回家了”真是对人生非常隽永的总结啊。
东京看过了,热海也看过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生活总是让人失望的
黑白画面里孩童歌声中远去的火车,我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画面呢?各自的寂寞难以传递,说到底人活着还是为了自己,我很难过。
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令人灰心的事情。所以,还请你不要太灰心。
“兒女們未必不愛自己的父母,他們相信自己是愛的,但卻在日常生活的淘洗中漸次失蹤了那份感情,愛與尊敬只剩下一個自以為是的幻影。”